这些来自那个名为仓库实为监狱的戴红袖章的人，是在天亮的时候现宋凡平跑了，他们立刻兵分两路，守住了车站和码头。守在车站的六个红袖章在这天早晨嚎叫着殴打宋凡平，把那ว些在候车室的人吓得都躲到了外面的台阶上，几个孩子尖声哭叫，几个女人吓歪了嘴巴。这些人站在候车室的门外偷偷往里面张望，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直到เ去上海ร的长途汽车开始检票了，这些人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胆战心惊地看着围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个ฐ红袖章。
女售票员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吓昏过去了。这情景让宋凡平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脱臼的左胳膊掉了下去，他忘了用胳膊去阻挡打来的木棍，乱ກ棍瞬间砸在了他的头上，宋凡平头破血流倒在了墙脚，六根木棍疯狂地抽打着他，直到木棍纷纷打断ษ。然后是六个红袖章的十二只脚๐了，他们的脚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连续了十多分钟以后，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一动不动了，这六个戴红袖章的人才停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呼哧呼哧喘着气，揉着自己的胳ฑ膊和腿脚，擦着满脸的汗水走到เ上面有吊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歪着脑袋看着躺在墙脚๐的宋凡平，他们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李光头和宋钢๐哆嗦了一下，他们不知道宋凡平是在吓唬他们，他是怕他们走到水深的地方会淹死。两个孩子点着头，保证不会让河水漫过膝盖，然后他们斜着肩膀郎当着胳膊走去。宋凡平又叫住了他们，他让他们先回家去拿竹篮，他们不知道拿竹篮干什么?宋凡平就问他们：
宋凡平说虾都在水浅的地方游来游去，他让两个孩子把裤ไ管卷到膝盖上面，他警告他们：
“我要给你做最破最烂的寿衣，又错啦，是裹尸布。”
在那ว个夏天里，李光头为了躲避这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经常跑的尘土飞扬，跑的自己把自己绊倒。他把八岁的腿跑的又酸又疼，把八岁的肺跑的呼呼地冒热气，把八岁的心脏跑的咚咚乱跳，把八岁的自己跑的死去活来。然后李光头有气无力地来到童铁匠、张裁缝、关剪ຘ刀、余拔牙他们的巷子里。
宋凡平把倒地的柜子里起来，把床板铺好，把撬开的地板钉上。李光头和宋钢๐跟在他的后面，把衣服放进柜子，把物品放进抽屉。仿佛等突然又亮了，宋凡平又是满脸的笑容，他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说着让两个孩子咯咯笑个ฐ不停的话。到เ了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而且比以前更干净。他们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汗水，用手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又在镜子前梳了梳头，然后他们要出门了，要去海边了。
他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说，“这么เ好的天气，当然要去。”
自从她的前任丈夫淹死在粪坑里以后，这个ฐ胆小的女人已经习惯了自卑，习惯了孤苦无依，现在宋凡平给了她做都想不到เ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李兰从此有了依靠，而且这个靠山在她眼中是如此的强大，她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低头走路了，宋凡平让她骄傲地抬起头来了。
接下去宋凡平令李兰着迷的口才又在医院里如法炮制，他和一位年轻的医生聊天时海阔天空，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们的话题跳来跳去，每一个话题他们都是见解一致，两个人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兰坐在旁边听的目瞪口呆，她都忘记自己的头疼，她惊喜万分地望着宋凡平，她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生活一年多的男人竟然如此才华横溢。当他们拿到转院证明以后，那位年轻的医生还意犹未尽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临ภ别时握着宋凡平的手，说今天算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了，他说一定要找一个时间，打上一斤黄酒，炒上两ä个小菜，坐下来聊个通宵，聊个死去活来。
宋凡平拉着板车，李兰抱着木桶，走在行人越来越多的大街上，笑容在两个人的脸上荡漾。很多认识宋凡平和李兰的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奇怪地看着这一男一女，看着后面被公鸡母鸡追逐着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指指点点，互相说着这是怎么回事？
李兰从那只木桶里抓了两把蚕豆、瓜子和硬糖，塞给了李光头和宋钢，两个孩子双手捧着走在后面，他们馋的口水直流，可是他们的手太小了，连捧着瓜子和硬糖都不够用了，一些瓜子豆子已๐经从他们的指缝里调出去了，他们没有第三只手拿起瓜子来吃，拿起豆子来咬，拿起硬糖放进嘴里含着。他们捧着一大把吃的，他们的嘴里却是空空荡荡。
李兰抱着李光头在深夜的月光里流连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当时李兰抱着儿子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一个完整的家庭说着话走在街道的对面，那ว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过来。这个高大的父亲手里托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他的妻子手里提着一只蓝子，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敲门一样清晰地响着。李兰听到宋凡平的声音以后猛然抬起头来，她肯定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了。他曾经臭气熏天地背着她那个ฐ臭气熏天的丈夫来到เ她的门前，李兰当时访佛没有知觉地靠在门框上，但是她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男ç人的声音，永远记住他是如何用井水冲洗自己，又冲洗了她那个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看到这个男人时可能闪亮了一下。紧接着她立刻低下头匆匆向前走去，因为这个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对面对他妻子低声说着什么。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我们刘镇的级巨เ富，决定上太空去游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头瞧着地球的时候，婴儿时期的印象神奇地回来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壮丽情景，就是母亲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门外所见到的情景，田à野在月光下无限地伸展，李光头婴儿时的目光向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一样飞翔过去。
赵诗人哑口无言，只能ม换了一个说法，他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两个ฐ孩子不知道生了什么，站在那里互相看着。过了一会儿李光头说话了，李光头说这不是爸爸的背心，爸爸的背心上应该有一排黄色的字。宋钢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起了头，他说黄色的字是在胸ถ前。两个孩子蹲了下去，挥手驱赶着苍蝇，扯着宋凡平身下的背心，有几个黄色的字被他们扯出来了。宋钢站起来哭了，他哭着问李光头：
“他会不会是爸爸？”
李光头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他哭着说：“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哭泣着东张西望，没有人走过来，他们又蹲了下去，挥手驱赶掉宋凡平脸上的苍蝇，想看看清楚，是不是宋凡平。宋凡平的脸上全是血迹和泥土，他们看不清楚。他们觉得他有点像宋凡平，又不知道是不是他？他们站了起来，觉得还是去问问别人。他们先是走到了树下，有两ä个人站在那里抽烟，他们指着宋凡平问：
“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树下抽烟的两个人先是一愣，接着摇着头说：“不认识你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走上了台阶，走到了王冰棍面前，宋钢抹着眼泪问他：“外面趴着的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王冰棍敲打了几下木块，瞪着眼睛说：“滚开！”
李光头委屈地说：“我们没有吞口水。”
王冰棍说：“那ว也滚开！”
李光头和宋钢哭泣着手拉手走进了候车室，问站在吊扇下的那ว两堆人：“你们有谁知道？外面那个人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伤心的话引来了一片哄笑，他们说世上还有这样的傻瓜，连自己้的爸爸都不认识，还要去问别人。有一个ฐ人笑着向两个孩子招手：
“喂，小孩，过来。”
两个孩子走到เ了那个人的面前，那个ฐ人低头问他们：“你认识我爸爸吗？”
两个孩子摇摇头，他又问：“那么谁认识我爸爸呢？”
两ä个孩子想了想后，同时说：“你自己้。”
“走吧。”那人挥挥手说：“自己的爸爸自己้去认。”
两个孩子哭泣着手拉手又走出了候车室，走下了台阶，走到เ趴在地上的宋凡平身旁，宋钢哭着说：
“我们认识自己的爸爸，可是这个人脸上都是血，我们看不清楚。”
两个孩子走到了汽车站旁边的点心店，里面只有苏妈一个人在擦着桌子，他们心里有点害怕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宋钢小声说：
“我们想问你，又怕你生气……”
苏妈看到เ两个哭泣的孩子站在门口，打量着李光头和宋钢๐身上的衣服说：“你们不是来要饭的吧？”
“不是。”宋钢๐伸手指着趴在外面地上的宋凡平，“我们想问问你，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苏妈放下手里的抹布，她认出李光头来了，这个小流氓曾经抱着木头电线杆磨来擦去的，还声称自己性欲上来了。苏妈瞪了李光头一眼，然后去问宋钢๐：
“你们爸爸叫什么名字？”
宋钢说：“他叫宋凡平。”
两个孩子听到她喊叫起来，好像是在喊“天哪”、“妈呀”、“祖宗啊”，她喊累了以后，喘着气对宋钢说：
“他都在那里躺半天了，我还以为ฦ他家里人都死光了……”
两个孩子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宋钢继续问她：“他是我们爸爸吗？”
苏妈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他是叫宋凡平。”
宋钢立刻哇哇大哭了，他对着李光头哭叫道：“我就知道他是爸爸，所以我一看见他就哭了……”
李光头也哇哇大哭了，他说：“我一看见他也哭了。”
两个ฐ孩子在那个夏天里尖利ำ地哭叫起来，他们重新走到宋凡平的尸体前，尖利ำ的哭叫把那些苍蝇吓得嗡嗡地飞走了。宋钢跪到了地上，李光头也跪到了地上，他们俯下脸去仔细看着宋凡平，宋凡平脸上的血被太阳晒干了，宋钢的手把血迹一片一片剥ຓ了下来，然后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父亲，宋钢๐转身拉住了李光头的手说：
“他是爸爸。”
李光头点着头哭叫道：“他是爸爸……”
两个孩子跪在汽车站前的泥地上放声大哭，他们向着天空张开了嘴，哭声向着天空飞去。他们的哭声像是断了翅膀一样掉下来，突然噎住了，张开嘴半晌没有声音，眼泪鼻涕堵住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费了很大劲才将眼泪鼻涕咽了下去，他们的哭喊又尖利地爆出来，又在天空里呼啸了。两个孩子一起哭，一起推着宋凡平，一起喊叫着：
“爸爸，爸爸，爸爸……”
宋凡平一点反应都没有，两个ฐ孩子不知道怎么办？李光头哭喊着对宋钢说：“天亮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现在为ฦ什么เ又聋又哑了？”
宋钢๐看到有很多人围了过来，就对着他们喊叫：“你们救救我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