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比喻的确不恰当，皇后听了，也沉下脸来，有些不高兴地瞥了万宸妃一眼，不过，她性格柔和，却也不曾出口责骂什么——这已经是很不快的表现了。
虽然太后、皇帝关系冷淡，皇后对此心知肚明，但该来的时候都有来，该表示ิ的时候也从不曾怠慢，礼数上从无亏欠，因此，婆媳的关系还是比较缓和的，也不是那等无法打开心扉说话的僵冷关系。皇后这会儿心事重重，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坐下来没一会，便抹起了眼泪。“怎么都劝不回来，好像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出去亲征。”
这是明晃晃的挤兑啊！摆明了就是不想看他安生度日。一句话就把王振的品格从根子上给败坏了，听小黄门传了话以后，王振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乾ດ清宫发生过的那个变故，根本瞒不了皇帝身边近人，当然，不识相的话没人会去说，可人人心里都是有杆秤的。他王振上回被赶出去，冤，算是填在母子争端里头了，宫里同情他的人不少，皇帝没亲政那几年，能安安稳稳在家里住着，也多亏了一些够义气的朋友照拂。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可他的人品大家还是认的，现在他是得意了，但名声也全完了——就只因为太妃的一句话！
从一开始就没得选，走到今日还是没得选，当年的事情，王振已๐经忘却了真相，就当自己是无辜被牵连了，其实今日又何尝不是如此？皇爷要他进宫服侍，也并非是为ฦ了要给他出气，孩子大了，总是想要在当年的事情上找补一番而已。若是惹来太后的过问，又会如何处理他，只怕是连皇爷自己都没有想好。而作为王振来说，在成为皇爷大伴以后，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在那天以后，母子关系就走入了僵局，只是当时，是他推拒着太后的关心，他在太后跟前扮演孝子，他以恭顺的表现，来搪塞太后眼底的疑问和失落。母子两人自从那天以后，就再没有深谈过，私下，他曾为自己悖逆的行为认错、请罪，而太后也曾原谅过他，说这并不是他的错，只是一个巧合。他能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态度僵硬、失落，但终究还是有心要和他修好，这种种表现，只是为了激起他的愧疚。
说是天家母子疏ຕ远，其实每回皇帝来请安，太后也都是笑呵呵的，从未给过一点脸色。对皇帝的衣食起居，询问得也很详细，更不时叮嘱其为国惜身。要不是从许多侧面，可以看出两人关系的真正成色，就看着在殿上的相处，那简直是没有一点能挑剔的地方。就连皇后，也是用了一段时间，才琢磨到个中真味。周氏脑子不大灵敏，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至于万氏，倒是一贯谨慎，对太后、太妃的态度，都是依从着皇后来的。毕竟，在外人来看，太后不问政事，正是彻底放权的证明，不恋栈权势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再加上这殷殷垂询的慈母风范，皇帝怎都该因此对太后特为感佩才对。
“听说前些时候，又赏了他们家上百顷ั的地，全都是保定附近的上等地，”她说着八卦，“前前后后，万家光靠赏赐，都快有千顷ั家私了。”
“圣旨ຈ都下了，难道还能当假的不成？”贵太妃漫不经意地说，抱着外孙女掂了掂，“可比上回见你又沉了，是不是呀？”
当然，她也不可能自出机杼地胡乱翻译，从太后开始，贵太妃、胡仙师乃至几名公主ว，也都能ม听得懂老人家的话语。
“老娘娘……”这时候，任何宽慰的话语都没有用处了，跪在床边的小皇帝轻轻地叫了一声，语气也有几分苦涩，却只是才开了个头，便不知该怎样继续。
一般来说，奏疏都是内阁写了票拟，直接送司礼监，司礼监转呈皇帝，皇帝ຓ认为有需要召见大臣，再派人过来召唤。首辅主ว动请见送奏疏，是比较罕见的情况，太后冲徐循使了个ฐ眼色，夸张地叹了口气，方才道，“可是有何军国要事，需要商量？”
前有内侍喝道，两人进屋时，首辅杨大人已经跪在地上等候了，太后忙吩咐，“左右快扶起先生——先生有年纪的人了，不是早都说过行半礼就行了吗？——你们也不劝着！”
说着也笑了，“罢了，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读书得早，懂事也早。哪里和我们当时入宫应选时一样浑浑噩噩，身在宫中，自然知道处处小心，若是会把心思露出来的，怕也早被黜落了。”
“也进来都三个月了，宫礼宫规都是学得飞快，六个孩子确实都聪明的，”太后也道，“东厂那ว边，也都传回了信息，家世都清白，家风也不错，过几日老太太身子好着的时候，接过，应该也就能定下来了吧？”
徐循被噎ດ得直翻白眼，好一会才缓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哪个ฐ姐姐不是这时候选的驸马？就是你的姑姑们，要不是遇上了昭皇帝的丧事，也都是这年纪就成亲了？怎么就你一个ฐ人特别啊，不想选驸马就不选，不想成亲就一辈子不成亲？”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脾气都不稳定得很，徐循心里也没把点点这话当真，等点点来找她分说时，才讶然道，“怎么，真是不想现在就嫁出门去？”
点点隐约也听圆圆说过一点这里头的事，因圆圆今年十五岁，出嫁在即。这两年太后对她管教不少，反正小女孩子，自小都是娇惯着长大的，现在少女时，本来就很有主见，本来不住在一块的母亲忽然间住在一块，而且又管头管脚的，母女间自然少不得有几番口角。圆圆便是不忿，她最气是此事分明是皇帝弟弟的不是，可大家，甚至包括她母亲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这根本不是大事，圆圆和她说过好几次，‘凭什么เ？一点都不公平，这么喜欢他，那让他住在清宁宫里算了’。
“你是隔日才过来，倒又比我好。”圆圆长出了一口气，“人家在公主所里住得好好的，忽然又……”
“他能ม不从容吗？”徐循忍不住叹了一声，“回去以后，把他放了吧。”
不过，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徐循也无意再开宫门找人，便传令王瑾回去歇了，她随意找了间静室，召柳知恩进来问话。“人拿到了？”
“哥儿都住西屋。”乳母自然也不敢拦她，慌不迭还在前引路，“就这儿进去，西六间里……”
……可王振就是不出来，而且还和小皇帝呆在一块儿……
果然，来的是蓝儿，花儿不在，清安宫就该是她揽总，她都亲自出来传信了，可见这问题并不在小。徐循扬起眉毛，只让花儿行了半礼，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就这么沉闷而机械地走着流程，外头是不少宫女内侍，蚂蚁搬家般将锁好的箱子一点点搬到大车上，预备着一会先送到公主府去。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宁静，只有韩女史、刘ถ尚宫和花儿三人有条不紊的念诵声，响在寂静的小院上方。
徐循不禁喜上眉梢，“这也好，将来随了点点去公主府，又要比在宫里自在些——说不定到เ了那时，我还要羡慕嬷嬷呢。”
当日去了的李嬷嬷，如今已是离了京城不知去处了。倒是红儿、草儿就嫁在京城，和徐家偶有来往，徐师母进宫问好时，也会说起她们二人的生活，虽和宫中的锦衣玉食相比，远要平庸琐碎得多，也免不得有种种差ๆ役赋税的烦恼，不过托赖徐家照拂，也还算是平安。不过钱嬷嬷、赵嬷嬷年事已高，又是进宫多年，若是出宫无依靠，还不如在宫中养老了。有徐循看顾着，自也不会和一般的年老宫女一般，沦落到浣ã衣局使唤的。
对于深宫妇人来说，六部大概ฐ也就知道尚书的名字，于廷益本官是兵部右侍郎，巡抚是暂署而已，办完事本就该回来，只是因为地方แ上事务频频，才是‘一去不回’。所以太后没听过他的名字，也十分正常，倒是对他有点印象，可说是于廷益宦海中的一项ำ小小成就了。国朝官宦这么多人，他好歹是做出了点名气。
“这个于廷益，升官真快。”徐循翻着奏章，不免也感慨了一句，“原来现在都是巡抚了。”
“可有凭据？”徐循不禁叮着问了一句。
权宦、佞臣之所以惹人憎恶，便是因为如此。徐循虽然几乎没见过王振几面，现在却已有几分不喜欢他了。她道，“方才说的事，你能肯定他的用意么？”
不知是第几次，他暗暗地埋怨起了祖母——虽说，政事多数都交给了三位杨先生，但也有一些国家大事，是上报给仁寿宫审议的，司礼监现在也并非围绕着他办公，圣旨、诏令用印时，都是去东宫内寻司礼监的几大太监，若有大事，更是请准了太皇太后才能用上天子玺印。他这个皇帝，只有个名头，实则什么เ权力都无，只是每天上常朝的傀儡而已。
在过去的一年里，皇帝除了基础的四书五经以外，大致上就是以实践为ฦ导师，极为深刻地学懂了这个道理。若他真只是个任事不懂的顽劣孩童，现在也就没有这些个烦恼了，功课跟不上，减么，早朝不愿起，不去么เ。正因为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才越发忧虑畏惧，不知自己该如何去承担这样的一副重担……越是忙碌，他的睡眠便越成了问题，尤其是第二日有考试时，往往夜里便经常失眠，明知睡不好，第二日更越发考不好了，却也不愿去睡——皇帝多少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要学的那ว些东西，他目前是一样也不会，更不觉得自己能ม学懂，那一个小小的考试，又有什么要紧呢？
曲十二也是乾清宫当差的内侍，只是资历比较新而已๐，太后差人一问，曲十二果然直认不讳，又说了锦衣卫那边接差事的人名，这事在锦衣卫那倒算是公差ๆ了，登记的文书册都是有的，待过去询问的人回来时，前后都没到一个时辰，柳知恩上京的脉ำ络，已经是水落石出。
这意思已经是很明显了，皇帝在病中，而且明显要继续卧病下去，一个不能时常出门的人，若要保持对宫里、朝中的绝对权威แ和紧密控制，当然只能靠情报机构了。病情稍微转好时，开始为日后养病做准备，也是很正常的事，而冯恩身为几朝老人，如今也的确是露了点老态，若是有什么简在帝心的人选，放出去历练过的，现在扯回来准备大用，倒又是合情合理了。
太后到底还是拿住了宫中ณ的主权，没有被软禁起来——以她后宫尊长的身份，只要还能自由活动，就依然是后宫之主。当日徐循和皇后盘算之中，并未想过事情又会生出变数，襄王居然吓得直接跑出京去。送出去那封信以后，襄王当面没给回音，两人便直接把他当作心怀叵测来计划了。在她们的计划里，传播谣言、开档库寻佐证，找刘胡琳为ฦ人证，是环环紧扣的三步，期间不会留给太后多少反应的时间。一旦大势可成，则这有根有据的阴谋论，足以令百官对太后生出绝大疑窦，届时若太后还不服软，正统派占尽道理、名正言顺ิ，怎么做都不会有人非议置喙了，届时则再以大义说服冯恩，闯入清宁宫控制太后，抢出栓儿，即刻举ะ行登基仪。
她的反应，也几乎全在徐循预料之ใ中，自然更逃不过孙后的猜度，她毕竟是从小被太后带大，对她的了解之ใ深，可能还要胜过徐循许多。
内承奉的干兄弟，如今在二十四衙门也有个长随身份，虽然职位不高，但胜在是御马监，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当然也依着如今的潮流，在城里置办了一座小宅子，襄王也听内承奉说起过此人，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内承奉往下说。
“这都什么话？”襄王都气乐了，“现在还真是乱得不成样子了！”
清修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也不必多说了，众人一时俱都不言不语，只是目注西杨大人。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臣主废立，不祥啊……”
苏先生显然早已๐把前后都想得通透了，此时侃侃而谈，“若行此计，应当双管齐下。在外，联络百官上书，请行嗣皇帝登基仪，在内，联系心向先皇的忠诚健壮宦官，强抢清宁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礼行了再说。”
徐循一下就站起身来，惊声道，“什么？老娘娘竟有别意？”
究竟是什么事，可令皇后如此着紧？徐循的眉头渐渐地聚拢了起来。皇后亦是紧紧注视着她，她沉声道，“我要你代我，去敲开长安宫的门，请胡姐姐出面，进清宁宫说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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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继续这么病下去的话，只怕这功夫她也是必须用心揣摩的了，她在心内叹了口气，见皇帝打发了冯恩后，似乎心情、精神都还不错，便轻声问道，“大哥，好歹是正旦ຆ，要不要召见栓儿，勉励几句？”
其实如果皇帝ຓ现在去世的话，那倒又好说了，急病暴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再说死了没脉搏，也不可能ม找仵作来验尸。此事就真正地死无对证了——徐循脑中，忽然掠过了不好的猜测，她顿了顿，便问，“这一次来的太医，除了冉太医以外，是否都是上次那些人？”
而最讽刺๐的是，徐循随便想想也懂，若是将来事发，刘太医作为其中唯一一个ฐ观点正确、态度正确，医术看来也相对最高明的太医，可能结果反而最惨。毕竟他居然把一群太医心照ั不宣的事情说破，因此众太医若被治罪，肯定第一个恨他，而太后也难保不迁怒于刘太医——‘明知如此，你不早说？’，上峰和同僚都恨他，即使法不责众，没有眼中后果还是继续当差，以后刘太医如何在太医院混？当然了，要是运气差一点，大家一起抄家灭族的话，他也绝对不可能独善其身的。换句话说，只要事发，他无非就是怎么死的问题而已。
“皇贵妃娘娘。”正这样想着，轻轻的行礼ึ声，倒是诏告了来人的身份。徐循回过身子，道，“栓儿也来了？”
“话还没说完。”惠妃低声说，“再过一会吧。”
因为就两个人，所以服侍的时间是一直轮换着的，大概也就是晚饭这段时间能ม够一起，像今晚这样，没人在屋子里看着的情况很少见。白天还好，他能一个人呆着，到เ了晚上，屋里一定都要有人的，据说是怕他半夜打起摆子来。栓儿知道没什么好听的了，他再待下去可能会被发现，便转身回了床上，倒在薄被里，把脸闷了起来。
“说是如此，可我也奇怪，到底是我心里有了定见，又还是如何……真是越大越像了，尤其是那个ฐ脸型，都是一样圆圆的。他自己不觉得，难道娘娘就没觉得不成？这种事，若是生母被远远地打发了也罢了，这就在跟前……”
这些年来他对她所有的好，她从来也没觉得够过，她心里不是没埋怨过自己，为什么如此不知足，到底在强求什么เ。人心不足蛇吞象、行得春风望夏雨，她不该是如此贪婪无尽的人。为什么只有在短短的几个时刻，如火花般闪耀过，如梦幻般短暂的瞬间，她觉得满足，她觉得她是真的很欢喜他，可这欢喜也不过如同幻梦，过上一会，自己้就碎了。她一直想，一直想他是否已经看破，是否也在怀疑，是否有些感觉，觉得她也在骗他，觉得她实在并不欢喜他……有时候她也觉得和他相处很累็，即使已经不再挂心殉葬，也总有这些事让她担心。
她去了南内，他来看她，几乎是能让她丧命的罪过，流几滴眼泪，说几句心里话就没事了，他对她难道还不够好？胡皇后不知要多羡慕她！
“您每年端午前后都忙，平时也想不起这个不是？倒是今年，因要当家，反而没那么常出门了。”钱嬷嬷手把手教徐循，“在这扭一下——”
徐循道，“她是想看我和老娘娘彻底撕破脸，可不是想出头和老娘娘继续结怨。”去见皇后说的那些话，她没瞒身边人。
“那就让她疑惑好了。”皇帝还是嘴硬，“她劝不下我的脾气，也不许别ี人能劝下不行？”
“让胡氏去说好了。”皇帝无脑推卸责任。“她不是娘的腹心吗？就让她说自己้身子不好，不能管宫了，这差事可不就卸下来了？”
“老娘娘不会做这样的事，”仙师对太后的秉性还是很了解的，见了徐循的表情，她笑了笑，“我是说真的，不论这些年来陛下如何想老娘娘，如何想我，起码老娘娘做事还算是光明磊落。她要压坤宁宫，手段多得是，如此行事，岂不是给了陛下发难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