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两个老婆子来担水了，徐循就起来拨亮炉子，把一直温着的一壶水给烧开了，然后提着到เ隔邻๑的屋子里去洗漱。这间屋子虽然没住人，但因为也有炕，坑道都是连通的，所以其实相当暖和，被徐循开辟成了一个小净房，马十给她准备的浴桶就放在这儿。
这大概也就是她们做的全部事情了,ไ一般来说徐循和她们也不大说话――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妪了,在宫里做了一辈子的底层宫女,还是个杂役，这样的人和徐循会有什么话说？
李嬷嬷这下就有点尴尬了，只是情况如此，也顾不得，犹豫了一会便如实说道，“说的是废后继后的事……皇爷好像有意立娘娘为继后。”
李嬷嬷摇了摇头，“娘娘没说――时间紧迫得很，我们出去后不久,马十公公就带了一群人进去了。我们是躲到เ墙角，方才避过了马公公的耳目。”
徐循想了下，倒是把这个ฐ思路给否掉了――对皇帝来讲，后宫里事那还不得是照着他意思来啊。人伦大事倒也罢了，这种后妃不合问题，顶多就强硬要求她们两人相安无事呗，难道还能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不成？这事，倒是真阻止不了他扶立谁为ฦ皇后。就算有阻力，也不会是出自这个方面。
她脑子慢慢地也开始转了，首先浮ด上还是不可置信，这样事，皇帝难道就如此随便地决定了？而且，决定了以后直接来找她商量，总觉得很古怪啊……
太后嗯了一声，倒是也没反驳，只是微微冷笑了一下，“要按你这样说，宫里还不能ม出现阴夺人子事呢。这世上难道就活该讲规矩人瞧着不讲规矩人，这么高高兴兴地昂首上骧？”
徐循赶就给起身跪下了――虽然太后话里没有什么指责意思，但这姿态还是得做出来，人没有嫌礼多，“娘娘明鉴，妾身出身微末，资质浅薄，怎堪教养皇长子？按说，宫中除了皇后和生母以外，也没有别妃嫔可堪养育皇长子。”
徐循点头道，“没见到贵妃娘娘呢吗？”
“嗯，生下孩子以后就睡着了。”柳知恩说，“您再没想到是谁――并不是贵妃娘娘身边常出常入那几个，我听孙嬷嬷说，那就是从前院子里专管给贵妃娘娘喂鸟小姑娘。”
两祖孙玩耍了一会儿，太后方才把点点交给乳母，自己扶着腰回来坐下，问徐循道，“你瞧着皇后病养得如何了？”
说着，便亲自将点点抱起来走了几步，到门边去看雪，“哎哟，还挺沉！”
当日听说点点乳母，必须把自己还哺乳期孩儿丢下进宫，徐循心里便是很忍不得。后来择日和皇帝一提，皇帝听说了也觉得残忍，再加上也不是什么大事。遂许了乳母将多余奶挤出来送回家去。那时候天气尚冷，人乳也不容易变质。现天热了，徐循索ิ性从自己账上支钱，给几个乳母家里都添了羊。言明等天冷了，还是让送自己้奶回去。
“不是说人没挑好。”何仙仙说。“我是说这人心情不一样，人奶质量也就不一样――狗尾巴那时候我其实蛮不高兴，那几个乳母，因为ฦ不多时就要去北京，得和家里人分开，成天都是臊眉搭眼，好像谁欠钱没给似。我要换人，嬷嬷们又劝着不让多事，所以孩子吃了这不高兴奶，身子就弱。”
这……当然也不是说不通，但宫里的事，有时候哪有这么简单？赵嬷嬷的眉宇有些晦暗，“可别是想借着这事，令您和长宁宫生分……”
她瞟了徐循几眼，没有往下说，仿佛是等着徐循的下文。徐循点了点头，却没接话，钱嬷嬷倒是有点忍不住了。“娘娘，事出反常必为妖，坤宁宫那面的心思……”
但这问题就来了，她手底下嬷嬷从前是很够使唤，因为都是老宫人出身，很了解宫内典故和规矩。但现，优势反而变成劣势了，四大嬷嬷里，唯一一个结过婚那还是个ฐ寡妇，名下也没有儿女，根本不能适任点点养娘。徐迅这几天就考虑这事儿呢，此时何仙仙来了，自然免不得也和她议论一番。
养娘和乳母不同，乳母说白了那就是会走奶牛，除了喂奶和吃喝拉撒外不管别。有极端那就是只顾着喂奶，别ี什么事也不叫做。而养娘呢，那就要承担起子女们照料、教育工作了。起码都会一直跟到小孩子十岁左右才卸任，常见情况就是一辈子都跟女身边伺候，由她们负责养老，若是有幸伺候了太子，那以后还有诰命封。
而在南京和庄妃生过严重冲突的胡大人，现在能不担心吗？
后宫里的事，按说外臣是不该多管的，但既然是人，怎么可能没有八卦之ใ心。帝后之间的纷争，大臣们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是轮不到他们多说什么而已。明摆着的事，皇后不但无宠，而且和皇帝ຓ的关系已经是淡漠到了十二分，皇帝连‘她也配当皇后’的话都说出来了，现在皇长子早ຉ产夭折，据说本人也是险死还生……这生子的要是个一般的宫人那ว也罢了，若偏偏又是素有盛宠，在皇帝ຓ心中ณ地位一向非比寻常的徐庄妃，真是只怕连太后都保不住她。
从一开始觉得不对，到เ怎么去请太医，到太医进出时的脸色，再到开出来的药方……不消半个时辰，柳知恩连太医的诊断都已经听清楚了。“——也不至于吧，太医院那帮孙子，什么时候把话都说得这么绝了？”
他和钱嬷嬷对视了一眼，便起身告退，出了里屋。
即使是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皇帝叹了口气，也不去想太多了。他搂着徐循道，“算算，你和皇后也不知谁先发动，产婆、奶口现在都可预备起来了。现在皇后有了身孕，怕也不能照看周全了，有些事你自己也要用用心。”
要不是害怕给外界传递出错误的信号，皇帝来永安宫的脚步，会比现在更频繁。其实就是现在，皇帝心里也不是没有遗憾的——若皇后肚子里的是嫡长子，还在娘肚子里就这么三灾八难的，只怕落地以后也不容易养活。徐循这孩子呢，一看就是皮实，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折腾掉，现在过了害喜期，更是风平浪静的，吃得好睡得好，再不折腾娘亲。
“有了个刘保，就有可能ม再有别人。”太后道，“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这些地方现在可派上用场了。宫廷之中，当然不能塞满了别人的耳目，永乐年间遗留下来的旧患，今日能得到解决，我心也能安上几分了。”
“奇了，骑着马，钗子怎么跌到水里去的？”太后戳了一句，见皇帝ຓ期期艾艾的，也不为己甚，“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是皇帝，以后，可别ี那么เ荒唐。”
正因为有戒备，当下的才不能多劝，劝多了，主子心里要疑了，日后换个上来服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对红儿、蓝儿来说，那多不值当啊？红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茶水房里热菜的时候，热着热着就叹了口气，“现这正经是风声鹤唳了，看谁都不能放心。”
至于别宫，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娘娘虽得宠，可无子啊，又不妒忌霸宠，本本分分的，碍得了谁的眼？关键是没意义啊，除非太后娘娘把娘娘诛杀当场，不然等皇爷回来，马上就能翻盘的，现娘娘多惨，日后皇爷回来只会更多补偿。而太后娘娘平素里多喜欢娘娘？怎么都不会赐死的……
东厂番子其实还是以锦衣卫为主，只是经过特别训练而已。这等于是要让外男进入皇城办案了——虽然和一般规矩不符，而且有点下内侍面子的意思，但这样办事，情弊也是最少的，任何有异心的人，都不容易逃脱。
人心向背，并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左右。现在乐安闹事，皇位不说不稳，起码是有了个挑战者在，很多人也就自然起了别ี的心思。而等到เ乐安那边的事解决以后，这些人只怕是会比谁都更忠心。
国朝对于防范权贵和外戚勾结，一直都是很上心的，在皇帝这一代，他的妃嫔里就完全没有名门出身的女子了。而虽说小户出身的女子，也不是没有缺陷，但起码后宫里是清平了很多，再怎么互掐，也没闹出文皇帝那一辈的丑事——连权贤妃这样的宠妃都能被毒死，说出去简直都丢死人。
虽说心境已有许多不同，但徐循也没有拿乔，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皇帝的请托，“虽说我笨笨的不会管事，但大哥你都这么เ说了……别嫌我办得不好就行了。”
柳知恩笑了一下，很恭敬地跪下来给徐循磕头，出口却是推辞之意，“娘娘，奴婢尚且未有对食。”
只是，若要抬柳知恩的品级呢，那就太显眼了点，倒容易招惹来是非。若是要给他钱呢，也只能赏些金子，太多了，柳知恩根本带不出宫，而且也不好解释。
“嗐，还不就是些小事。”柳知恩满不在乎地说，“也就是徐姑姑胆子小，这要是搁在别人头上，哪算个事。”
马十听了，不由笑道，“呸，就凭你，也能让花魁为你洗手做鸭？你撩起裤子我看看，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叫那根又长出来了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皇帝ຓ的生活显然不是以后宫为中心的，刚刚过去的万寿圣节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生日，除了正在守制，因此安静无声的后宫以外，各方臣民自然都要表示表示。礼节上的事务的确不少，而且朝廷始终都有很多奏折、很多大事等他去忙。皇帝大概也有大半个月没进过后宫了，期间只是召了焦昭仪和刘ถ美人前去侍寝而已。如果这两个ฐ人胆子小一点，不敢抱怨些什么，他有很大可能都还不明白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说皇帝身边也不是没有人为他留แ意着后宫里的动静，但徐循也听孙嬷嬷暗示过了，这帮子中官现在也是两ä边为ฦ难，都不知道该支持谁好，再说，谁也都得罪不起啊，所以，干脆ะ都是修起了闭口禅，就没有谁敢为皇帝挑破这层窗户纸。
和前阵子的热闹比，这一阵子，宫里虽然又有点冷清得太过了，但却也很让人省心，再说，也很符合这守制ๆ的要旨。徐循还有些乐在其中呢，虽然也挺遗憾于春天到เ了，却不能去东西苑玩耍，但反正周年没过也出不去，这点小遗憾也就很无所谓了。徐循和孙嬷嬷一边闲话，一边换了衣服，便歪在窗边，预备一边吹着小风一边翻书——这小日子，过得其实也还是挺惬意的。
徐循在炕上眯着眼睛笑，看戏一样地看着几个嬷嬷斗嘴。屋里正热闹呢，长宁宫来人了，请徐循后日过去长宁宫小坐，“好久都没聚聚了，姐妹们聚一聚也好。”
赵嬷嬷笑道，“我躲个懒，不做这事吧，钱嬷嬷本来就是女四书的行家，不如由你去得了。”
一边本能地在心思寻思着原因，一边忙把徐循抱进怀里，和哄孩子似的哄了起来，一边皇帝就看了陪着进来的柳知恩一眼。
这要是别ี人，哪怕是何惠妃了，特地跑来哭给他看，皇帝心里也难免觉得晦气——大年下的掉什么眼泪？安的也不知是什么เ心。可徐循这一哭，皇帝就觉得心疼啊。这老实孩子，万不会故意做作，定是委屈得不成了，才来寻她出头的。
在这宫里，有谁会如此直言不讳地教导、提醒她徐循？从前徐循还位卑职小的时候，这种人不少，可现在她一步一步起来了，身边会这样和她说话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这变化，并不是徐循本人能够控制ๆ的，而也使得她越发珍惜张贵妃的教导。她慎重地点了点头，“一定好生嘱咐家里人，我们能有如今的地步，已是前世积德，若是还有不足，真是天都不容。”
“能见家里人，的确是好事。”她拍了拍徐循的手，“却也不要都把时间用在说家常上了，多问问家里人的前程，家里人能立起来，能有个营生，把基业稳住了。那才叫真的拉拔起来了，浮财那都是过眼的云烟……”
“昭皇帝脾气好，指不定臣子们就敢的。”徐循的语气略带天真，眼睛却是一闪一闪的，明显在逗皇帝。皇帝笑道，“爹脾气虽然好，却也不是好在这里，你当他就不敢杀人吗？虽说号仁宗，可当年守卫北京时，爹定下的计策，不知让建逆的军马折了多少在墙下。”
徐循更是说，“多亏了文皇帝的文治，现在许多古典籍都是有了抄本。这一阵子又不能出去玩，我在宫里闲了，就和他们说，去借阅些话本戏曲来看，确实还是前朝古曲有可观之处。咱们现在宫里唱的戏都没大意思，那些新า出的话本更是好笑，写做才子佳人，读来都是男盗女娼。书里一发连规矩都没有了，全是穷酸书生做梦。只因为会读他，礼ึ法也不顾了，前程也不顾了。虽有明理的家人阻挠，他一朝中了状元，皇帝自然会发话赐婚。——大哥你在宫里长了这么多年，可见到有敢和皇帝提亲事的状元没有？”
“嗯。”她沉吟着点了点头，不知如何，竟迸了一句真心话出来。“虽说听了你的话，我也许该高兴，不过不知怎么，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也所以，皇帝给徐循赏地，就不会有什么เ让她给孙贵妃分忧的意图，他就是真的想赏徐循而已。这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阴暗的心思，要说皇帝抬举徐循，是为了让她给孙贵妃分担压力，那也未免太看不起皇帝了。
徐循环顾屋子，看着那太孙婕妤时赏的五彩大盘、青花大瓶、王瑾给送来的芙蓉石盆景，太孙妃有一次送的玉插屏，孙贵妃前阵子过来玩带来的紫檀笔山……一时颇有些无语，只好搪塞皇帝道，“我这东西都是够的了，就是人不够使——我也不要逾制的人口，您就用心多拨几个伶俐的宦官、宫女来给我使唤就行了。”
一边说，一边还情不自禁地显出窃喜的样子，仿佛不必做皇后而受那么เ麻烦的册封，很值得高兴似的，皇帝看了，禁不住在她额前弹一下，笑道，“真是傻样。”
徐循还没来得及和赵嬷嬷说几句话，好好地看看永安宫的账本子呢，她派去给各宫请安的心腹也回来了，孙贵妃、何惠妃都说午睡起来就来看她，至于南医婆、冯恩等，那ว以她身份也不便过去报信，只能等他们来找她请安了。
这是不小的体面，等于就是给徐循单独过来请安的许可了，以后她想过来，便不必先到皇后那ว里去撞运气。徐循忙起身谢过太后的赏识，见时间差不多也到เ了，遂起身告退，回了她被分配居住的永安宫。
却是再不会和个刚ธ入宫的小妃嫔似的经不住事，连一盘奶酥都受得战战兢兢了。
当然，前提是她还得做个不给自己招惹麻烦的聪明人，这两者也并不矛盾。在这两个条件的基础上，她再去争取更高的封号，再去争取生儿子，不过这一切不能脱离一个聪明的好人的基础。要知道，儿子可能会夭折，封号在殉葬前屁都不是，但名声和感情，这些虚无缥缈的人心，却是最持久的，也最有可能在殉葬跟前，为她挣到一份生机。
一般说来，在皇帝去世之前，都有一个ฐ留遗言的机会，那时殿中不但有嗣皇帝、后宫诸妃嫔，也会有史官、大臣等，如果郭贵妃能ม让大行皇帝死前说她一句，任何人都不可能把遗言捂住，她非但不用殉葬，日后还可以享受嗣皇帝的孝心——不论嗣皇帝多不喜她，孝道礼数为天下表率，却是不能有所瑕疵的。只能说，千算万算，郭贵妃是漏算了大行皇帝暴卒的机会。当然，也有很大可能，就是她压根就没想这么深……
徐循对别人没什么兴趣——她熟悉的人早在文皇帝时候就快死完了，她就是为郭贵妃的殉葬而诧异，寻思了半日，才叹道，“郭贵妃真是可惜了。”
她望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就是我们这些妃嫔都是傻的罢了。”
等人都散了，孙嬷嬷过来给徐循倒茶，“这个柳知恩，倒是挺会说话的，奴婢心里本来也难受着呢，被他这一说，倒是舒坦多了。”
出来也有十多天了，南京就在眼前，不过是一日的路程，太子居然是连个ฐ过场都不愿走了。徐循不禁微微一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เ，想了想，只道，“若是轻车简从快马回去，在山东、河北境内，可都要小心注意！”
太子本来也是有点失了魂的，坐在桌边一语不发，眼圈儿竟是都有点发红，徐循一句话，倒是促使他下了决定，“父亲有疾，做儿子的怎么都该在一边伺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