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太后动了动，又没了声息。冯恩斗胆抬头和孟姑姑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是察觉出了对方心中的恐惧。
太后总算是挪动了一下，她闭上眼叹了口气，“……那罪人履历出身，查出来了没有？”
如果说汉王能造反成功的话，现在后宫里的这些暗潮汹涌那都不算什么了。从皇后到没上册的美人，有一个算一个估计是都得死，就是活下来，那也再不能ม恢复到从前的生活了。——她们所有人的家里都靠着皇帝呢，皇帝ຓ倒了，娘家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当年的建庶人相当年轻，而藩王们却是兵强马壮，建庶人误听谗言薄待了王叔们。文皇帝便忍无可忍废黜了这不称职的皇帝——虽然汉王、赵王现在手中已没有靖难时期的兵权，但军功还在，即使他们有些什么小错，但若是朝廷待他们苛刻了，也许就会有些有心人提起当年的往事。
今儿个一早上，宫门才开呢，就要有人去御膳房传话了：“永安宫庄妃娘娘说了，今早要用咸豆腐脑，上头洒热芝麻，搭配酥酥热热的小烧饼。”
如今，以徐娘娘的身份，混堂司送来的热水肯定都是新鲜ຒ上好的，可习惯已经养成，这每天早上来当值的大宫女，说不得都要带着两个徒弟，亲自到永安宫后院的甜水井跟前，看着打起两ä桶水，拎回去烧开了，一壶给徐娘娘洗漱，一壶就给徐娘娘泡茶。
其实说起来，徐循也没有打扮得特别华丽，第一现在周年没过，第二，徐循过去乾清宫也是有点去请罪的意思，并不适合打扮得太夸张。不过，她身上的每个ฐ细节都是被嬷嬷们下过心思的。穿的天水碧的罗裙——皇帝亲自夸过适合徐循的颜色，万字绫掐边的白绢袄子外头套了一件浅蓝色的纱褙ທ子，天气热了，就这么穿正好。
是该道歉、该赔罪的，是不该有气的，现在皇帝还肯让她去乾清宫，就说明皇帝宽大为怀不和他计较，徐循也用不着和别人比较，那都是恶德，她就该一心一意地干好本职工作，好生服侍皇帝ຓ为上。这一次犯的错误，皇帝若能让它过去，她就更要感激他了，日后当舍生忘死地服侍他，才不枉他所代表的天家给徐循花费的这么多银两。永安宫一年要花多少银子？徐循值得了那些钱吗？她的服务得对得起这个价。
至于她徐循，不说比皇后和皇帝情分强吧，起码是比何仙仙得他宠的。两人间共过的患难也不是一两桩了，有多少次，她安慰过皇帝低潮的情绪？又有多少次，皇帝在她跟前吐露出自己的烦难？
徐循还真是不知道。
她是咽不下去的，所以进屋以后就一直赔笑打圆场，服了软，姿态却没做到位……
可皇后这一出面，事情就变味了，不论她本心如何，孙玉女都该适时地对皇后赔罪才好——换做是徐循，她早就跪下去了。身为妃嫔，染指皇后权责，这是很不守妇道的表现。起码也得跪下请罪，分说原委，求皇后饶恕才好……
所以，除了相对公平的物资分配以外，她能给她们的也实在不多。赵昭容每次过来，徐循都有点心虚的，但是又不好不见，只好和赵昭容风马牛不相及地唠嗑一些宫外的事情。
但是这一批新人里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特立独行，明知道讨好前辈也没什么好处，却还是成日里上这上那去请安，而孙嬷嬷、李嬷嬷也是很热衷于记着她们去各宫的次数，虽然没有明说，但俨然是已经开始按人头划ฐ分党派了。
先不说皇帝赏赐的那二十顷ั地，就是这几年间，徐家自己买下的田地——不算亲朋好友寄在他们家名下的，6๔6续续也都有二十顷ั了。这可是不小的花销，但饶是如此，徐师母给徐循交了底，“也还有大几千两的现银留แ着给你弟弟娶ດ媳妇儿。”
含j□j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徐循现在是彻底不想多说宫里的事了，说假话她没那个心情，说真话她没那个胆气，遂跳过这话不提，细问徐师母如今家中的营生。
徐循自己也想到了这点，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也因为他在管帐，徐循对账本子又很关切，所以柳知恩是经常可以和徐循回话的，久ื而久之ใ，在徐循屋里柳知恩居然也能有个垫脚的小几子坐了。虽然还赶不上嬷嬷们能在炕边上安置半个屁股的体面，但在中官中这已๐经很难得了。
她便头疼地摁了摁额角，“先去打听打听长宁宫和咸阳宫都是怎么发的吧。”
赵嬷嬷却正色道，“娘娘，赵昭容前阵子可是头一批去贵妃娘娘那里道喜的。”
送的东西都不可能多贵重的，就是个念想，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能恢复和娘家的走动了，徐循最高兴的其实还是这个。
什么เ叫宠，这就叫宠啊。要不然这么多人愿意做皇帝的女人呢？皇帝ຓ一高兴了，赏给你的好处那ว是实实在在的哇，你说人还有什么เ追求？自己锦衣玉食扬眉吐气了，不也就图个家里人一起扬眉吐气锦衣玉食吗？徐循刚ธ算出来的时候真有点流眼泪的冲动：这些年在宫里受的苦，真没白熬。当年要是嫁了别人，有很大可能也是一样吃苦，还得不到这么多的好处。
这里面的道理，徐循不是全明白，也不是全不明白，大约也是隐隐约约在两可之间的样子。不过她本能觉得这是大事，自己不好随便表态，犹豫了一下，便道，“这么大的事，还得问过太后娘娘吧。宦官干政，好像不是什么好名声……”
“唉。”皇帝ຓ叹了口气，也有点郁闷。“都欺负我年轻，不是马上天子，又不像爹，怎么说都处理了二十多年政事……”
“嗯……”太后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也是多次和大郎说过不要吃什么神丹ล妙药的——这一次，又说是有什么神效啊？”
太后素来都是很反对服药求长生的，听说此事，眉头早就拧了起来。孙贵妃继续说道，“后来他又想吃，便被我死活劝住了。就为这事，我们俩还拌嘴呢，我就装着生气，把那ว两瓶子药都给扔水里了。他倒心疼得不行不行的，和我怄了两天方แ才回心转意。”
毕竟是要封，皇帝也没多想，爽快地交代出了几个人名。太后也没多说什么，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美色分心，太后这是不希望皇帝ຓ时时刻刻都受到美色的诱惑，皇帝也无意在此事上和母亲唱反调，他点头道，“既然如此，还有几个宫女，也都封为淑女吧。按太祖爷时候的例子，宫女子要提拔，都是从淑女封起的。”
徐娘娘虽然青春少艾，但亦不愧是屡经教育的内宫妃嫔，面对众人眼神，她微微一笑，居然——也就让胡大人这么跪着了，自个儿继续平静的目注前方，显然是不打算透露太子的去向。
老头急得居然开始耍赖了……
可这一回，让人吃惊的是，仪仗倒是出来了，障步也摆好了，可一样被抬出来的，却还有一顶并不大的暖轿。淡红色的轿帘和朴素的犄角，都让人一眼看得出来，这是船上预备了临ภ时要用的便轿……
从瓜洲到南京的确只是短短一段路，从瓜洲这边出发了，南京码头那里几乎ๆ都能ม估算出时间来，安排人在码头迎接——太子身份贵重，此次过来又是为了祭祀的大事，还有督办迁都事宜的意思在里面，本来就是要做场面的，因此可想而知，这过来迎接的官民人数能有多少了。这天上午，码头都用红绸扎了起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南京六部尚书，该到的高官都到了个遍，在码头等了有一个来时辰，便见到几艘御船飘然顺水而至，在天字码头顺顺当当地停泊了下来。
太子听了皇后这句话，眉头越发拧深了，出了半日的神，才问道，“还有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又没有知道的？”
徐循没有瞒着太子，“是去坤宁宫请安的时候，听了一嘴巴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的抱怨。”
而在这一团迷雾中，太子妃说的话，她多少也是有些充耳不闻，仅仅是虚应故事而已๐，直到她被留下来单独说话，太子妃又一针见血地提到了殉葬的事，在这一句话，终于是戳破了徐循的心口似的，让她那满腔的怨愤，有了往外喷发的危险，她是用尽了自制力，才将这些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
可就是没到那ว份上又如何，她还不是要去乞求、维系太子的宠爱，还是要靠着他过日子，殉葬毕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但凡把自己这不该有的想法流露出一点儿，她的日子可就不会比殉葬好到哪儿去了。徐循有时真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儿了，她实在是没法维系着言笑如常的正常模样，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虐待她、算计她，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可她却是恨不得大摔大闹、大哭大叫一番，宣泄心里那说不出口的惊涛骇浪。上司们对她表现的不满意，徐循都已经没法放在心上了。
好比眼前吧，这再度选秀的事，张皇后就有些拿不准主意，尽管她自己深沉老道，在很多时候都是丈夫左膀右臂般的存在。但国朝新立没有前例可循，前朝又是暴虐无道根本和汉
点，贵太妃要是大摆皇考贵妃的架子，对宫里的事指指点点，她说不定还会希望贵太妃回南，可现在贵太妃一心要归隐了，皇后倒是更愿意她能ม留在北京悠游养老，就是要回南，
哭声、哀声仿佛说好了似的，一下全止住了，像是被掐住的一声尖叫，茫然地没了后续。屋外一名老妪猛地奔出人群，跪地哭号了起来，在她单薄的哭声前，无数双脚๐在窗棂后踢蹬，无数双手绝望地挥舞……
很快的，三十多名妃嫔宫人都被安置在了屋内，徐循没有进去过，不知里头如何布置，只听见那ว震天的哭喊，只瞧见窗棂背后一排排人影——这些妃嫔，都显得比平时要高出很多。她迟钝的大脑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下头是垫了小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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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东宫那ว边也是一样，气氛很紧绷的。”孙玉女也慨然提供了来自东宫的内部消息，两ä个少妇对视了一眼，都是有些惊疑不定。
孙玉女孕妇善感，还是抽噎个不住，断断ษ续续地又说些自己做的噩梦，反复就是挂念着爹娘，很惧怕‘我死了，家里都没人知道我死了’。徐循听了，想到那些鱼吕之乱里无声无息去世了的宫人，心里忽然也十分酸楚，险些要陪着孙玉女一道哭起来。
一句话，居然把孙玉女眼泪都说下来了，她握着徐循的手抽噎道，“小循，我好想回家。我好怕！我怕我再见不到爹娘了！”
徐循的呼吸一下就抽紧了，她又惊又疑地看了张贵妃一眼，过了一会，才强笑道，“娘娘又和我说笑话呢，三宝太监就见了我一面——再说，他信回教的，如何又会相面——”
“可不正是如此了，该你的那就是你的，有什么好着急的？”张贵妃点头道，“三宝太监素า来能够相面，还和我说起你呢，说你命中带子，而且，此子是——”
徐循欲要反驳，却无一句可以反驳，一时间怔在了当地，翻来覆去，把何仙仙的话想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这……这是你自己想的道理？”
眼看环境封闭了起来，说话声传不开了，何仙仙便压低了声音，甚至是带了些训斥意味地道，“你傻呀……他吃药于身体不利，是你逼他吃的？既不是，你多这个嘴干嘛，你知道是谁献的药，谁哄他吃的？在这宫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没事你可别找事上身。再说了，他吃药蛮干，这不是好事吗。明年春又有新人要入宫了，咱们这些人能有几年的好？可不就乘现在，多几次是几次，若有个孩儿，那ว实惠才是自己的呢。我现在好说是有个女娃傍身了，你可还什么都没有呢，他吃了药，你当别人没感觉吗，乐得不说破罢了。就你傻乎乎的，还问个不停！”
她便为属下争取权益，“可，万一有了身孕……”
这种事……也不能说没有过，比如青儿、紫儿，虽然和太孙也那什么过了，但到现在，也就只是宫女而已，确实没有封号，也不铺宫，只是住的下房要比别ี人好些。
“姐姐来了，我心里也就有主心骨了。”她有点儿抽噎，“不然，前头几个月，真是没安稳觉可睡！”
现在，一开口就是这么贴心的话，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徐循眼泪都要下来了，恨不能贴到太孙妃怀里一阵好哭。却碍于太孙妃还有事情要做，只好擦着眼眶退到เ一边，太孙妃看了，也不免微微一笑，就握着徐循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拍了拍，安慰道，“好啦，我人都到了，此后万事有我呢！”
“睡不着。”徐循老实说。
看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内宫里的风波，对孙玉女的心情也是有很严重的影响。徐循犹豫了一下，便应承了下来，于是两人分别梳洗了一番，在灯下对着心不在焉地下了两盘棋，便一道睡下了。
冯恩低垂着头，又给太孙行礼谢了恩，这才起来，顶ะ着一个大血泡把徐循等人给带出去了。一行人先到了徐循的宜春宫，冯恩拿着账簿和徐循对，“有一张酸枝木椅子，未曾寻到。”
此时宫中内官，虽然也开始参与政务，但太祖爷当年防范阉人是非常严格的，“内臣宫眷不得干预ไ政事，犯者斩”，这铁牌也跟到了北京城。中官在稍有点品次的妃嫔跟前都不敢嚣张，别说在太孙跟前了。司礼监太监又如何，也不过是皇爷的奴才而已，说一声死，死了都没人给收尸。冯恩只管磕头，太孙看着也不说话，倒是徐循，老实人毕竟心软，看那血泡老大一个，十分可怜，便禁不住说道，“哎呀，大哥，算了吧，他都是奉命行事。咱们快把差事办完了，人打发走了，回来继续吃酒。”
几人正说着闲话时，孙玉女过来邀徐循一道去内宫，她鬓边就别了一朵鲜亮的牡丹花，两ä人见了面相视一笑，孙玉女就挽起徐循的手，“今儿早上，南京信到了，大郎一早ຉ不在，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仙仙生了——就是大年夜生的，得了个大胖闺女！”
“唉，反正宫里都是好东西，外头人过的日子，和宫里的比，那就都不叫日子了。”徐循也是叹了口气。
仁孝皇后的喜容图是早画ฑ好的，一直以来就锁放在坤宁宫大立柜的紫檀木盒子里，每逢朔望请出来上香祭拜，虽然换了京城，但这套规矩还是丝毫未改。太孙驾轻就熟地就把祖母喜容给请到了盘子里，端着它还走在皇爷前一步，接下来一切也都是老规矩了，张贴喜容，上香祭拜……在乾清宫隐隐传来的笙歌声中，坤宁宫里的这一幕，更透了别样的郑重。
“都这把年纪了。”皇爷失笑道，“还立什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