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副组长正式和学生见面了。他满面春风，充满激情地鼓励同学们狠批、痛批吴晗的“海瑞罢官”，还说这是检验一个学生是否拥护文化大革命的最低标准。说完了吴晗，下来就批廖局长，说他具有极其反动的抗拒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错误倾向，充当了文化大革命在教育系统的绊脚石。他鼓励学生“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学校领导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动事实——不管他以前担任的是什么职务。”最后，他充满激情地说：“同学们，血统决定一切。你们是红五类——当然，站在后边的不包括在内。在我们痛批吴晗‘海瑞罢官’的同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们这些人人还在、心不死。我们要把革命的红旗一代代传下去，他们也会把复辟的希望一辈辈寄托在自己้的接班人身上。所以，我们要把混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这些黑五类子女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置于同学们的监督之ใ下-----ๅ-ๅ-”
上课时间也打乱了。李蛋蛋又一次贼一样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探头探脑แ往教室里看了两眼后高声叫道：“通知个ฐ事情。各班立刻集合，到เ大操场开会——站在教室后排的也去——单列一队。”说完还幽默地补充了一句：“到了你们就知道了。”大家面面相觑，猜疑丛生。马碎牛当即喊道：“快，集合，到教室外集合，咱去接见工作组。”
未被点名的学生惊惧不安，呆望着那些站在教室后墙的同学。到这时大家才忽然明白了：苟矫时是对的！小诸葛赵俊良都猜不到的事情他猜到了，所谓血统不正，真的是指出身不好。
柳净瓶始终不敢抬头看人，她脸上的表情有痛苦、有尴尬，但更多的却是无奈。她慢吞吞地拿出来一张纸，低着头，声音极不自然地说：“我把刚才的会议内容传达一下。驻校工作组方副组长说了，他们是代表党组织和市教委无产阶级革命派来我校指导运动的。他还说了，学校领ๆ导的话大家可以不听，但工作组的话就必须听——还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下面就是工作组要求各班班长立即向大家传达的事情，我给大家念一下。”她有目标地在同学中ณ看了几眼，而后对着那张纸念道：“以下五人离开座位，站到教室后墙听讲：地主ว子女王串串、李爱蓝、张宝民，富农子女张富生、董闻香；从现在开始，以后不论是上文化课还是搞大批判，上述五人都不得坐在座位上。”念完后她满面通红地给蒋老师敬了个ฐ礼，转身下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头也不愿抬，好像刚刚被宣布站到后边的是她而不是别人。
但有两个人仍然很疑惑，一个是水平，一个ฐ是赵俊良。他们都想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马碎牛为什么เ要当众打击魏子美的风头？很快，他俩也明白了。相互看了一眼，赵俊良暗笑，水平暗笑。
“你们这些聪明人呀，真是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叫劲处就犯糊涂。”马碎牛很不以为然地说：“别人批评你，你难道就不辩解？钱校长和张书记也是借着这个交心会把自己表白一下，这很正常。这是他们的辩解，这也应该是意料é中的事。至于你们认为今天这个ฐ会开失败了，我不同意。压根就不存在失败和成功的事。钱校长他们无非是把一些班干部笼络了一下，并不代表那ว些班级都被收服了。这些人看似支持校领导的意见，以后并不见得死心塌地跟着他们走。就算这些人死心塌地跟他们走、全是些铁杆，又能ม咋？再说的过分点，就算你们几个ฐ也是钱校长的铁杆我都不在乎！你们充其量几十个人，和六中几百号人比，那也只是一只猫和一只老虎的比例。说过农村包围城市的话，这里的‘城市’就是钱校长和你们这些好学生。你们这些人是君子，是可以‘欺之ใ以方’的，大多数同学却不会让人三言两ä语就给说服了，他们憋了一股劲，恨不得把天捅破；那去管球你有理没理！没理，你是走资派，他要造反；有理——只会激发大家更加强烈的斗志，搜寻你的证据，你还是走资派、他更要造反！有错误，批判你、拉出来批斗ç；没错误，制造证据也要批判ศ你、也要拉出来批斗。广播里每天都有出人意料和让人震惊的消息。你们应该知道，人都快疯了，早都不用理性去思考问题了，可你们这些书生还在这儿‘深思熟ງ虑’、还在这儿‘有理有据’，这那ว像个搞文化大革命的样子！告诉你们，学习，你们比我好，但要说到เ把握斗争形势，你们差ๆ的远！我就想不通：你们咋还不明白，这次运动的斗ç争对象是当权派。只有咱拾掇他，他就没权还手！他们的失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就拿今天的会议来说，他开他的，他说他的，甚至他得意他的；统统都可以置之不理。无非是让咱手里又多了一条批判他们压制文化大革命的罪证。而我们可以继续按咱自己的想法干，看谁敢挡？还有那ว些舔沟子叫好的班干部ຖ，我一个小时之内能ม把他们全部ຖ打出学校！剩下两个光杆司令，孤家寡人他能干啥？你们在会议上问的那ว些话，给我的印象是要在六中搞运动，还必须ี征求校领ๆ导的同意、和他们辩论出一条正确的方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麽！谁现在是学校的主ว人？以后学校运动的前途谁说了算？是我们！糊涂ิ虫！——还杞人忧天！”
“不敢去！”秃子紧张兮兮地对马碎牛说：“肯定是宣布开除你们呢！”
“看吧，学校领导要向领头造反的学生动手了！”三虎说。
“那ว好，”马碎牛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试探地说：“你是高年级学生，水平比我们高。我想请教你一个ฐ问题。”
马碎牛做梦都没想到，仅仅只贴了一张大字报，联合行动才迈出了第一步，水平就敢于对他提出如此敏感的话题，顿ู时就有些紧张。他敷衍说：“英雄五霸闹春秋——谁能没有自己的想法？但说到底还是要看能力和实力的。要想当造反司令，得作出成绩、得能ม让人服气。否则，大旗也许还没树起来，旗杆都让人当柴烧了。”
许多学生露出了恍然大悟和十分惊惧的神态，钱校长放心了，他话里有话地说：“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透；有些事情大家明白了就好。至于六中运动开展的现状，也不是某些人污蔑的那样，说什么死水一潭。我们不是把某些有问题的老师隔离了吗？这就是成绩，这就是斗批改的丰硕成果、这就是文化领域革命的伟大胜利。我提醒同学们：在这次运动中一定要擦亮眼睛，要听党的话、在党中ณ央和的正确领导下投身革命、来看待运动和评价运动，同时，要警惕一小撮阶级敌人颠覆我们红色政权的狼子野心！”
他已经声色俱历了。他颤抖着手，抓起粉笔，情绪激烈地在黑板上写下了八个大字：“以史为鉴、温故知新。”
张书记镜片后的目光鹰一样尖锐：“马碎牛，你有什么เ不同意见？”
马碎牛就站在全班的最前头。他举着手，向前跨上两步，面无惧色地说：“我有不同意见。”
“那是你不了解情况。要搞运动的人和准备抵制运动的人咋会闲着？只是没人想到เ给你汇报，把你这个ฐ‘鸿鹄’蒙在鼓里罢了。”
赵俊良说：“平静有啥不好的？老百姓最希望的就是天下太平。你要是真有鸿鹄之志，到是应该抓紧这太平日子多学些知识，给自己้以后成为有出息的鸿鹄打下个好基础才对。但看现在国内的形势，倒是想平静也平静不了喽。”
马碎牛与赵俊良面面相觑，既ຂ而苦笑。柳净瓶再看他俩一眼，联想到他俩名不符实的奇巧之ใ处，更加抑制ๆ不住笑意；略低着头，笑得微微颤抖。
赵俊良看一眼柳净瓶，张口就骂：“我说城门楼子，你说你舅沟子上的瘊子；我说城门楼子倒了，你说你舅沟子上的瘊子好了——简直是南辕北辙、毫无共同语言！长着两只猫头鹰眼，光瞅别人的毛病，就不知道自己沟子上也有屎。想想你自己้的名字吧！你名字中ณ间那个字好像是个ฐ‘碎’字！碎者，细碎：小也。你拿把尺子量量自己：巴地虎、圆腔子，一身的肌肉疙瘩——都长成门扇了！你就不辜负你的名字了？”
“贫农算个ฐ屁！革干、革军、革烈，工人、贫下中农；贫农在红五类里排名最末，只配给排名第一的革干提鞋！”
“提鞋？我先让你尝尝鞋底的滋味！”
接着就是乒乒砰砰的殴打声。周围那些乱糟糟的面红耳赤的争论声戛然而止。人们纷纷惊呼：“说理麽，咋打开人了？”
马碎牛再也没心置身度外了。他扒着别人肩头、踮起脚尖往里看，看到六八级丙班的苏平娃骑在六六级乙班体育委员郑浩然身上抡起鞋底乱打一气。
郑浩然出身革命干部家庭，他也常以此自傲。因为他的原因，身居偏远农村的六中学生这才知道在高贵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之上尚有一个ฐ高高在上的革干阶层。家庭出身异于常人，郑浩é然便有了鹤立鸡群的自信。但他身体欠佳，长的细胳ฑ膊细腿，马碎牛曾多次问过体育教员马老师，为什么让他当体育委员？马老师却笑而不答。
苏平娃自幼拾粪，行走乡间耳闻目濡，行为语言皆粗俗不堪。马碎牛评价他是粗毛大骨头、嘴比沟子臭。一身的蛮力，头脑แ迟钝，爱认死理。看到这样的人为自己辩护，马碎牛又气又笑。正待挤进人群拉架，六六级乙班班长张闻却抢了先。他一手一个ฐ分别ี拉起了苏平娃和郑浩é然，双手一分把两人推开，劝道：“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住手！有理不在声高。既然你俩看法不同，何不采取文明措施ๅ、另约时间来一场全校范围的血统问题专场辩论会呢？靠打能ม解决认识问题吗？”有人拉架，郑浩é然胆壮。他一扑二扑作势还击，却怎么也挣不开张闻当胸抓着他的那只手。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张闻提出另约时间辩论，这恰恰是他的长项。郑浩然见好就收，再也不作势还击了。但他恨气难平，隔着张闻骂苏平娃：“脏猪疯狗，除过动手你还会干啥？知道不，这恰恰证明你长着一副猪脑子！——你连提鞋都不配！”苏平娃ใ怒睁二目，势如猛虎扑了过去，日娘带老子，不住口地骂粗话；险些儿把张闻推倒。六六级丙班的班长魏子美急忙扶住张闻，两人合力才拦住了他。魏子美劝道：“都消消气。理论上的事只能靠说理解决，世上没有辨不明的道理。与其在这儿动手，不如抓紧时间翻书看报、查找资料，辩论时也不至落败。”看到两人渐渐平静，骂声渐歇，魏子美进一步提议说：“搞清血统论是我校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ฐ战役，十分必要。我看就用课桌在这儿搭个台子，只要是六中学生，人人都可以上台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再动手打人了，谁打人就把他撵下去！”大约是挨打后心里憋着的怒气无处可泄，郑浩然抓住机会再次挑衅：“那ว些长着嘴只会在猪槽里寻食的人就没本事上台！”张闻生气了，斥责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你要嫌我多事，我和魏班长就走了，你俩接着打吧。”郑浩é然再不言语。谢凯笑嘻嘻地说：“我负责搭台子，就是十来个ฐ课桌的事；保证明天早上完工。——辛苦事小，就怕没人敢上去。嘿嘿。”“放心吧，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呢。”六六级丙班体育委员王敛翼信心满满地说。
马碎牛一直留意着郑浩然。对于郑浩然把他比作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感到เ费解之ใ外也耿耿于怀，那心中就翻腾着数十种报复手段。郑浩é然体格不济，遭到苏平娃暴打后头晕目眩。张闻把他拉起来时依然脚下不稳、十分狼狈。借着张闻拉架的机会骂苏平娃几句，多少出了些恶气。张闻走了，他也缓过劲来了，高昂着头，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当他漫无目标地向周围看去，猛然看见马碎牛近在咫尺且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时顿时慌乱。他吓得往后闪，含糊其辞地说：“我是对事不对人。”马碎牛抢上一步勾肩搭背故作亲切地说：“我思想落后脑แ筋迟钝ๅ，非常需要你的帮助。听说谈心是个好办法，一对一，不伤面子，也容易接受。走，咱俩到没人处谈心去。”郑浩然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向下一缩，挣开马碎牛的胳膊，挤开人群就跑，周围笑声一片。
看热闹的人散去了。文化墙前只有十数个ฐ人还在认真看大字报。
对于涉แ及自身声誉的文章马碎牛看得格外认真。他想不到出于同情和怜悯把石松送到医务室这件小事居然能够很自然地与极为凶险的两个ฐ阶级之间的斗ç争挂钩。文章分析的入骨三分，其中ณ有一段话更是让马碎牛心中窝火。“当代表两ä个阶级的殊死斗争进行到关键时刻๑，马碎牛出手了！他的拳头挥向了谁？他又出手帮助了谁？这一打一帮，绝非偶然；其阶级取向，岂不发人深省？”马碎牛越过大段带有暗示性的议论，直接去看大字报的作者。他在满布支持和反对、言简意赅却也不乏粗俗下流的简短评论和签名中ณ找到เ了倪凝露三个字。
“俊良，倪凝露是哪条街道？”
“街道？哦，”赵俊良笑了。“六六级乙班学习委员。”
“女生？”
“女生。”
“她大那个驴仔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