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萸在家被称为“弟弟”，小菲还现这个家和“弟弟”没什么เ过不去，兄姐们都很欢迎小菲，“弟弟”长“弟弟”短地问得小菲气也喘不上来。这是个沉暗、朴素า的家，挂了许多字画，摆了许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贵，因为它们的色彩、样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从一楼到二楼，窄窄地上去，每一层有一个ฐ卧室、一个客厅、一个浴室，三楼ä顶ะ上还有一间小屋，开门出去是个平台。欧阳萸的哥哥姐姐都结了婚，分别住在一楼和二楼，俩人都在大学里教书，娶的嫁的也都是教书的。这是那种不太看重钱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书读进去，再吐出来，越多越好。
小菲去上海之前，欧阳萸正好去江南农村。那一带水灾严å重，艺术学院派欧阳萸带一部分学生和教师跟着解放军一块救灾。小菲随团出的前一天晚上，大雨中ณ听到เ摩托车声音，接着是叫她接电报。欧阳萸电报上说一个熟人明天一早到达省城，送去一条大鱼，让小菲带到เ上海ร去送他的父母。
小菲明白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母亲，偶尔一次，她跟父亲吵架时，说她母亲逼她嫁的那ว个男人说不定还强过父亲，当时从乡下跑到城里，自作主ว张嫁给父亲那么个废物。小菲模糊知道母亲和外祖母的冤仇结在逼她裹小脚๐，逼她退学，逼她嫁人上。母亲的文盲、半天足、守寡，还有一斤黄豆芽吃三顿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亲又在控诉她，还拉来个解放军，赶紧把脸藏起来，眼皮垂下。
土改工作队下乡之前，小菲回家看望母亲。一进家门她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里缠裹脚布，见她进来，人一抖，像是躲揍。母亲从井台上拎水回来，对小菲说：“喏，那ว时候把我逼出门的，现在又认她女儿来了。”
伍善贞布置了行动方แ针、接头暗号、紧急联络手段，完全是个老革命。这已๐经让田苏菲觉得够快活了，游戏可是玩大了。伍善贞说她的代号叫“小伍”。田à苏菲呢？“小菲”。一切要绝对保密。小菲庄严地点点头，两手的汗。
总是会碰到相骂的男人或女人。田苏菲反正是要革命去，今晚就走，翻窗子走，和巷子口伍老板的女儿一道。谁也没把革命这个事情给田苏菲讲透。街口那ว一对相骂的男人在早ຉ些年会把“革命”拿来骂人。19๗27年之后这座小城的人骂街添了个毒词：“你个革命的”比“你个ฐ挨枪冲的”，“你个ฐ杀千刀的”要时尚。
“干什么你？！”小伍说。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说。
“那ว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小菲慌了，眼泪动也不动地挂在脸颊上：“你们俩别ี争啊！”
“死脑筋！这种事全省的剧ຕ团哪年不出几桩，拿小菲开什么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诉你，出了人命你负责！就是不看老战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该高抬贵手吧？人家把孩子带来一块儿向你求情了，大局长！”
欧阳雪瞪大两ä只眼睛看着母亲。那完全是欧阳萸的眼睛，但不是浪漫的，是冷峻的。小菲一想到เ她十多年前头一次看见它们时，才十八岁。一股柔情的苦楚袭来。从那时到现在，她内心有多忠贞，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两口子还在争吵。
小菲看女儿的脸又回到报纸后面去了。
小菲觉得女儿知道妈妈处于怎样的劣势，这一对争得不可开交的夫妇以这样的争吵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他们生杀大权在握。小雪至少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她乖起来，不像刚ธ进这客厅时那样不驯。
“你们别再吵了。”小菲说。
“不管怎么说，小菲是重要演员，不能轻易处置！”小伍说。
“小伍！”小菲站起身，准备走过去拉女儿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长夫人方大姐……”
小伍觉得小菲挑衅了她力挽狂澜的能力：“找她吗？！她是你什么亲的热的？！她能像我这样帮你？别做梦了田à苏菲！这么多年我为你出的纰漏操过多少心？活该，我有你这样的同学！除了干糊涂ิ事就是干糊涂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强，也想在我面前周吴郑王，人模人样，就是一到เ关口上什么เ都忘了。你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说得好。你要让个ฐ像样子的鬼搀着转转，我也服气，偏让那ว种三流小开……”
人们听见“呼啦”一声响。朝声响扭过脸，他们看到เ欧阳雪把《戏剧报》扔在地上，人站得笔直锋利，面色雪白。“我不准你这样说我妈妈！”
小菲应该说：“小雪，懂礼ึ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也觉得没必要说。
“凭什么这样对我妈妈？”
两口子愣着，相互看一眼，不知对此做何反应。孩子只有十一岁零十个ฐ月，欺辱或者作弄她母亲，她辨别ี得清楚至极，她已经把成年人所有诓哄她的话提前堵回去了。你想让她把刚ธ才的争端当做成年人之间的逗耍？不可能。她的眼神表情语气全告诉了你，她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一桩事。
“小雪，和你妈妈说正事呢……”小伍对孩子笑笑。这时候的笑文不对题。
“谁也不许欺负我妈妈！”女孩说，眼泪落下来，落得那么高傲。
“我们没有欺负你妈妈呀！”刘ถ局长说，像是误测了这女孩的年龄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岁零十个ฐ月的女儿保卫之下痛哭起来。她抹一把泪，却大吃一惊，她看到的不是温柔体贴的女儿，而是冷淡的、带嫌恶的少女。她盯着母亲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两ä只手之间使劲地折叠，拉扯，对它施虐。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读作：“你让我恶心，自作自受。”
小伍说：“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啊？我不冷静，我先检讨！”她举一只手，要欧阳雪裁判她。
欧阳雪像没有看见小伍嬉皮笑脸大事化小的样子。她狠狠地抹眼泪，吸鼻子，然后“噌”地从茶几后面跨过去，快步向客厅门口走。
“你去哪里？”小菲声音追逐着女儿。
“回家。”女孩声音冷静得可怕。受了辱没和伤害之ใ后最自尊的大概ฐ就是这种冷静。
“妈妈和你一块儿走。”小菲站起来。
“不要。”她已๐走到了大门口。
“等一等……”小菲说。
女儿打开了大门，转身看着妈妈：“你怎么能听他们这样讲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儿眼里看到一个ฐ“宁为ฦ玉碎”的闪烁。
“我不要和你一块儿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儿赌咒誓一样说。小小的姑娘有着欧阳萸当初对着刑具的不屈，那种背十字架的庄严，那ว种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双开门的大门一开，一合，欧阳雪走了。
“惯成这样？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说。
老刘呵斥ม了她。或许是孩子的泪，也或许是孩子难得的自尊使老刘心动，沉默了良久ื，他叹道：“自尊心太强了！这个ฐ小姑娘！”
小菲预感到把欧阳雪带来是重大失误。这预感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个屁！你就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也似懂非懂ฦ。”
老刘还在感叹：“我们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过，小姑娘这一辈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让自尊心受一点伤害，就得样样做完美。”
下乡的惩处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没弄清，欧阳雪那ว场“犯上”是否在刘局长的慈悲心这头加了砝码。验证的是欧阳雪后来果真得了“完美主ว义”病症。为了不必跟别人或跟自己้说“对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ใ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ม看出她有多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到เ了那时候，小菲想到这个ฐ晚上，想到女儿挺身而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还同样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儿的关系也与跟她自己母亲一样，没有沟通却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脉不是来自欧阳萸呢？她和女儿会不会做一对温情母女？比如，那ว一半血脉是都汉的？也许会是一对家常母女，但她就不会那样永远好奇于女儿了。女儿的每一点成长、育都在小菲心里引起一片迷幻：怎么会是这样呢？十足的一个ฐ欧阳萸表情，女性化之后怎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长的手指，不强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态，尤其是读书的模样——怡然自得，读进去的是满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现它，就有几分滑稽。她在研墨时一绺头垂在额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许因为她在怀孕时心里不停地描摩复写欧阳萸的模样，印迹全落下来——小雪是女字号的欧阳萸。
都汉见了欧阳雪，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小丫头走在大街上，我也认得出她爸是谁。”
跟都汉司令员恢复外交关系，是在小菲恢复上台资格之ใ后。他们新า排了一个话剧：一个复员军人在家乡推行“三自一包”。戏剧冲突很激烈，因为复员军人曾经的未婚妻成了一个大队长的妻子，而大队长是复员军人的政敌。这场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轰动省城。
这天上午，小菲现传达室有一个邮ุ包领取单。不知为什么，邮ุ包被误寄到外省去了，转了又转，才到达她手里。去邮ุ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邮程，不知邮包里装ณ的什么เ，也许早受潮霉了。
交上领取单，邮递员对她说：“你拿不动，回家叫个男的来。”
“我力气大。”
“那你也拿不动。”
为什么邮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痒。她在邮局叫了一个ฐ男顾客，请他搭把手，把邮包领ๆ了出来。不是邮ุ包，而是个小型食品仓库：一个大木箱里装着军用罐头，军用黄豆压缩饼干，军用脱水胡萝卜、卷心菜，军用五合杂面。里面一封信破解了谜底：“小飞，不知你近况如何，你母亲好吗？好好演戏。都汉顿ู。”字字都写得认真仔细，如同小学生描红，信的下端附了电å话和地址。原来都汉早已是省军区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嫩，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棍、握刀握枪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砺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阔步。他把小菲领到เ操场上看战士们操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大楼ä，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色彩的王者。不知为什么เ，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阳萸。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为ฦ什么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适合古装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个屁！”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原来他寄那么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ณ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小冤家不看戏了，那ว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ว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几个ฐ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ฐ人演过你的。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喷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ฐ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们团里排了那么多大戏，这个大师那ว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ຉ没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