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的低头去看,就果然看见一匹踏雪龙马,还是一匹十分眼熟的踏雪龙马。那龙马亦现有人在看它,抬头瞪大眼瞧我,立刻亲热的嘶鸣一声扑上来,杂草口水蹭了我一身。我摸摸它紫色的脑袋问道:“官波芸在这?”

倘若不慎失故梦归路只恐迷尘甚。有些事,还是记起来罢。

我原以为我已老成到什么都可以接受了,其实不是的。我老成到脸色可以闻言不做任何变化,不哭不闹,然胸膛里那个玩意仍是在跳的,跳一下就告诉我一次我还没脸没皮的活着,但是有的人已经去了,不会再回来。

扇耳光这种事情,须得一鼓作气,讲不得道理,谁扇到谁赚。像如今我被印梨一大撇子扇蒙了,忘记了立时还手,便失了先机,这亏恐怕就再讨不回来了。

我爹爹原本不大高兴,然圣君毫不吝啬,送的大礼件件世间难寻,忒有道歉的诚意,加之我年纪还小本,对这门亲事抱着二二糊糊的心态,便亦大方的不做计较。

我托着这个光球,脑中却猛然浮现了一个画面。

若是我此刻接了乱云,保不准她没事添几道伤,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给文雅勒的一口气喘不上来,顿时涨的满面通红。

雪崩的度非常快,我尚还在目瞪口呆,山顶的雪已经铺天盖地的罩到我头顶,雪沫子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我不厚道的默默的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又扒了几口。

倘若两百年前三哥说我日后会抛夫弃女,打死我也不会信。如今铁证摆在我面前,叫人不由不信。

“你!”樊依罗腾一下站起来,指着我气得全身抖,可以看见她染了色的长指甲,甚俗气,她用尖利嘶哑的声音指控道:“你再装,磐夔你不记得么,印梨你不记得么,老娘你也不记得么,当初要不是你这贱人勾引岑桑,印梨姐姐会嫁不过去么,磐夔会死么?你他娘就是彻头彻尾的贱人!”她还要继续说,却被破霄一把拉下去,声色俱厉道:“你闹够了没有,岑桑爱娶谁关你什么事,还嫌几百年前丢脸丢的不够么?”

不过被赶走有些个丢脸,倒不如我自己开口好些。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我嘿嘿一笑,便得意的卖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年我和官波芸哪里不敢去?便是在九黎亦交了不少好友的,有句话我还得提点着你,到了九黎,千万别说自己是圣族人,其他一切好办,倒是有些九黎人,热情好客。噢,特别是九黎的歌姬,那叫一个妖娆倾城,还有城西有家酒楼的菜色比我的厨艺都要”正说的滔滔不绝,猛然云头震了一震,我冷不防跌进岑桑怀里。

那时候我的宝贝三哥已经和摩音打的热火朝天,我自以为身份地位如此高的人皆应该不为大众之流,兴趣爱好自也应与世俗不同,摩音是断袖必是因为断袖迷煞人,那南弦自然亦是断袖了。

这是我川虞门下地仙草薜的声音。

我闻言好奇的看着他,没想到淡漠出尘一向诸事不挂于心的岑桑也有我等凡夫俗子般的厌恶之情?

岑桑明眸皓齿,嘴唇红红润润,头黑黑亮亮。他每这样看我一回,我就要起三次鸡皮疙瘩。

万世镜里,修念将雪樱抱在怀里,细细的吻她的额头,然后到鼻尖,到嘴唇,眼里满满的都是情意。雪樱穿着大红的嫁衣,眉目清丽笑容妖娆,两个人抱成一团倒在床榻上。帐子外燃着刺目的龙凤红烛。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十四是谁,转身便看到岑桑走过来。他对南弦恭谨的揖了一揖,捉过我的手道:“我刚刚寻了两个位置,走罢。”

可我又是怎么到凡间走了一遭呢?

我出行不大方便,到京师是八日以后,神医往我腿上贴了一糊玩意,又灌了我一壶药汁,嘱咐我多多走路。

待我睁开眼,哪里又是什么地府,分明是我自己的房间,难道我这般有才,魂魄都要散没了还能寻着本体钻回来?

紫鸣殿前。

这个问题我也曾考虑过,然这口巨大的黑锅扣到我的授业恩师南弦头上终是不妥当,何止不妥当,简直是大大的不妥当。

于是继续热泪盈眶的抱住他大腿诚恳道:“师父万万使不得,不妨徒儿去黑摩音罢”

南弦笑着摆摆手,容色倾天下。

不出几日,我给南弦生了个孩儿的事情便传遍了天上地下,众仙家得了这厢八卦,津津乐道的嚼了数年的舌根子。更有甚者感叹蘅芜老君生了一双好儿女,分别将父神亲创的两位万万年不曾动过真情的上古神尊一一拉下世俗红尘。

纵然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有一日南弦告诉我,九重天上的那位太子殿下听闻了这件事,数日未从书房踏出来。

我闻言摇头晃脑感叹了一番,觉得自己生了文雅后肚子仿佛有些肉了,便下足决心减肥,日日晨起慢跑三万米,终现出师未捷胸先小,遂失落放弃。然几个月后现身材一如既往回到生孩子前,又乐的哼哼唧唧。

尔后相安无事的过了数年。文雅长的很快,小模样长开后既不黑也不皱,粉粉嫩嫩讨人喜欢的很,我因性子素来是屁股长钉坐不住的,那日抱了文雅便要去冰渊玩。

谁知那天数万年不曾下结界的冰渊竟破天荒的罩了个厚实的结界,将我生生挡在了冰渊外头。我心下一凛便知事态不对,这怕是九黎将有大异动的前兆,于是立即掉头回大光明境去看南弦的万世镜。

九黎异动,当其冲便是人间和圣族一重天。圣族明规储君必要立下大功方能正升太子,岑桑身为储君,必要被派上战场。

两万来年前九黎那次大异动乃是因为出了个灵力天造的战将鬼车,此番莫不是出了个更厉害的?说来惭愧,当时我终是眼见不远,明明晓得世上大约无人能伤到岑桑,却依然担心他被圣君派上战场。加之其实心中从未对他忘怀,只因觉得恨比爱容易放下些,便心心念念只麻痹自己恨他,在大光明境多少个长夜里梦见他一如既往温柔的笑脸,猛然惊醒后默默的泪湿枕巾。

那时候一开始很没有实感,仿佛是像往常一样同他吵架闹脾气,渐渐地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他都再没有出现,我才晓得原来他当真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抱着文雅失魂落魄的往回飞,见到像大光明境的仙山便落,数次下错地后文雅拍拍我的脸小心翼翼道:“娘,你又下错了。”

这小屁孩不说话的时候还可爱些,一说话简直叫人想一巴掌拍死她,当初我担心小孩没爹长大后会有心理阴影,还巴巴叫南弦背上了动尘心的千古骂名,谁知这小屁孩完全没有心理阴影,还甚了然的告诉我:“南弦神尊英明神武潇洒不凡,娘你蠢钝如猪,如何能凑到一块去?我自然不会是你俩生的。”我呆立在原地,无语凝噎。

万世镜里九黎精兵罗列,将士三十万,烽烟扬起,欲要守土复开疆。

我当即想要动身上九重天告知岑桑这件大事,爬上云头腾了一会儿却忽然泄了气,又慢吞吞腾了回来。

这算甚么呢,说不定他早就晓得了,我何必跑去丢这个架。

数日后,九黎结界大开,三十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几个时辰内浩浩荡荡侵入人间,一重天不保。圣族大惊失色,立派岑桑携七千精兵前去暂时挡住九黎去势,随后调兵遣将支援岑桑。

我听闻后惊的下巴都掉了,三十万大军派七千精兵抵抗,并非不相信岑桑的能耐,而是实在犹如水滴大海,饶是我师父亦顾不来如此阵势,这圣君也未免太托大了。当即便把文雅丢给南弦,唤出雷鸣便往冰渊赶,一路见脚下九州大地依旧富饶祥和,偶尔一个两个别的仙君同我打招呼,言语间却是九黎三万大军,岑桑殿下必能兵不血刃打胜归来。我心里直骂娘,不知哪个不靠谱的前线官,能将三十万大军报称三万大军,委实创下世间犯错新纪录。

当我赶到前线时已是入夜,战场一番抵死厮杀后偃旗息鼓,两组军旗七歪八倒的插在黄沙之上,数万将士血洒黄土。又急急赶往圣族军帐,终在一处军帐见到岑桑。

他的铠甲上沾了些许血,正皱着眉闭眼小憩,面前的桌上堆了数份打开的文书,烛光昏暗的亮着,他的影子忽明又忽现。

我一走过去他便醒了,猛然戒备的睁开眼,看见是我后先是一双丹凤眼中流露出震惊,随后了然的讷讷道:“这般危急的形容下竟依旧梦见你,也罢,你过来,给我看看你。”我心道他竟还以为在梦,却鬼使神差的没道破,依他言走到他跟前。

他伸手轻抚我脸颊,不可置信道:“今日你竟这般真实。”我虽想晓得他心里是不是在思念我,然大局危急,实在顾不得这些,便一巴掌拍到他脸上道:“醒醒罢,真的是我。”岑桑身体巨震,眼睛越睁越大,我心里叹了口气,方才我来这之前现有九黎巫祝不晓得在施甚么禁术,我远远看着,不明觉厉。手起手落之际疾如雷电的一掌劈在他后肩,他未曾防备,当即软软倒进我怀里。

我抱着岑桑很是感慨,大约我是近三万年来第一个偷袭岑桑得手的人,何其光荣。

最后我将他扶到军帐中睡下,忍不住多凝视了他一会儿。见岑桑面如冠玉,红唇曲线柔和,一如多年以前。

只是这样的情形怕再看不到了。圣族将士激战疲惫,对方祭出九黎巫祝,大有将这七千精兵摧枯拉朽一网打尽的趋势。不久之后,这里怕是要上演一场浩劫。我忍不住再摸了一把岑桑细腻的肌肤,生生死死那些事我已看得很透。原本我以为他杀了官波芸,负我和印梨在一起,又纵容她尽情欺侮我,连我生死未卜之际亦不见他身影,我和他的感情已山穷水尽,然一旦知道他今夜极可能战死沙场,顿时觉得仇恨和道理那些都远没有他重要。

他若注定要死,那我便代他死,反正我本就不大想活。

他可以好好的带着我的份生活下去,一百三十五年的平淡感情在他无穷无尽的寿命中不过区区一瞬间的昙花,还未来得及开放便凋谢了。

然于我却是一生。

过去已成往事。

若求无爱无恨,唯有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我昏昏沉沉的醒转过来,愣了半晌,忽然觉得怎么就醒了呢,若是醒不来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