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乐极生悲,上面派来了一批不肥大的军宣队。通知留守处,所有回京人员,必须回四川上班,不回者停工资。只有肥大到三期或者老迈无能者例外。后来又来了一条规定,三期和老迈者只将够糊口的工资,省得你们借钱给没病的人。出这主意的那位长,后来生了个孩子没屁眼,是我妈动手术给孩子做了个人工肛门。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随着医学的展,干点缺德事不要紧,生孩子没屁眼可以做人工肛门,怕什么?

虽然有此万全安排,线条仍然吓到要死。到临考前一星期,她告诉我,已经把月经吓了回去。到临考前三天又告诉我,开始掉头。但是临考前一天,她把我从床上叫起,口唱革命战歌。原来根据革命需要,中学停课不考试了。

晚上李先生到来之后,线条让他洗了脸,又叫他刷牙。李先生带着姑且由之的态度,照做了。此时她看着李先生那张毛扎扎的嘴,心里想:万一他要和我接吻,我就拒绝好啦。不必叫他刷牙。后来听见外面风响,又想到他今天来是多么的不容易。所以他要接吻也不好拒绝的,让他刷刷吧。现在李先生连牙缝里都是煤,被他亲上几下就成了蜡染布啦。

我爱你。

李先生上班时也穿着这件大衣不脱。科长苦着脸看他,直到李先生被看毛了才说:很冷吗,你这么捂着?真的很冷?遇到这种情形,李先生也不答话,只是走到窗前,仔细看看温度表。看完后心里有了底,就走回来坐下来。科长也跟着走过去,看看温度表,说道:十五度。我还以为咱们屋是冷库呢!

线条说,李先生那时的表现真是有趣极了。叫他干啥就干啥,脸上还老带着被人打包时的傻笑。她觉得龟头血肿这大et简直是好玩死了。要不是干校里耳目众多,她早就和他搞起来了。

有关李先生龟头血肿的事还可以补充如下:那些日子里北京上空充满了阴霾,像一口冻结了的粘痰,终日不散。矿院死了好几个人,除贺先生跳楼,还有上吊的,服毒的,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叫人目不暇接。李先生的事,只是好笑而已,算不了大事情。

1992年3月由香港繁荣出版社出版的王小波小说集《王二风流史》收本篇作品。——编者

这屋子里的味儿实在不好,可说是闻一鼻子管饱一辈子。屎尿、烂肉、馊苹果、烂桔子汇到一块儿,我敢保你不爱闻。声音也就不必细讲,除了几位倒气儿的声音,还有几个人在哼哼。顶难听的是排泄的声响。我向门口陪床的一个毛头小伙打听是否见过一个断了腿的红脸老头儿,他说在里面。我踮脚一看,果然,老姚和他老婆在里面墙角,那边气味一定更难闻。我先不忙着进去,先和脸前这小伙子聊一会。我敬他一支烟,他一看烟是重九牌的,眼睛就亮了。

“评个屁!高教局来人检查工作,限你十分钟,把这些字全刷了!”

“说真的,我看我也不像个当爹的料。瞧你把我生的,没心没肺。再说了,人家没出世就被你灌了凉水,现在做梦老梦见大水……生个儿子没准是傻子!”

我一步步走进星星的万花筒。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在何处,没人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直到入睡,我心里还带着一丝迷惘。

那天上午我带着学生去参观,大家精神抖擞地等着我。我把这帮人带到传达室等车,自己给接待单位中心配种站打电话。那儿有我一个同学当主任。

“我怎么会没理?”

又提到那篇论文!这就如澡塘里一池热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来,我那篇论文是这么开头的:假若笛卡尔是王二,他不会思辨。假若堂吉诃德是王二,他不会与风车搏斗。王二就算到了罗得岛,也不会跳跃。因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数人也不存在,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x你妈!你才是锅炉房!你给我滚出去!”

“你死了吧!谁给你看着鞋!”

现在我还知道刘老先生晚饭吃了一顿熬白菜,到口不到肚,后半夜生生饿醒了。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块榨菜,就坐在那里以榨菜磨牙,直到天明。天一亮他就奔到菜市场买菜:我们的菜金全在他手里,他买菜我们做,就是这么分工。

那晚上刘老先生走了后,我隔着墙叫小转铃过来,她不肯。我就说: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我不跟你好了。说到最后一句,她过来了。我和她亲热了一番,她就要走。我让她别走。她说:你妈再三嘱咐,叫我别跟你睡。我都答应了。我知道小转铃答应人的事死也要坚持,但是还是不死心。劝说了一番,她居然同意不走,和我做爱。那时我好不得意:连小转铃都为我破了诺言,可见我的魅力!心里一美,小和尚挺得像铁一样,可是过一会就不美了。小转铃坚持要给我套避孕套,还说:这是你妈嘱咐的!原来我妈让小转铃答应了不和我睡还不放心。她说:少男少女的事我还不知道吗?现在答应,未必能坚持住。记住,一定要套套子,别的措施全靠不住!王二粗心,这事你来做。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小转铃最后答应的是给我套套子,不是不和我睡。她要是答应了不和我睡,那晚上只好手淫了。

这件事使我对我的爹娘怀恨在心。什么都管,管到了套套子!我最恨我爸爸,因为肯定是他的主意。我也恨小转铃,因为她不听我的,听我妈的。所以我最后没跟她结婚。

我现在明白了我爸我妈为什么对我的性生活这么操心。当时我是二十三岁,小转铃还未成年。万一走了火,她怀了孕要做人流,还得开介绍信。别的地方开不出来,只有我们公社能开。你替我想想吧,假如生这样的事,我会怎样。我爸爸妈妈死命看住我,心还不够狠,心狠就该把我阉掉。我现在明白小转铃最爱我,想和她结婚,她却不干了。

那晚上的事我还有些补充,干之前,我编了个小故事,说到我将被砍头。窗外正给我搭断头台,刽子手在门外磨刀,我脖子上已被面上了红线,脑后的头已经剃光了。人们把小转铃叫来,给她一个筐,让她在里面垫上干草,“别把脸磕坏了,这可是你的未婚夫!”准备接我的脑袋。而她终于说动了狱卒,让我们在临刑前半小时待在一起。小转铃哭起来:那你就快点干吧,套子套好了。每听到一种新死法,她就哭起来。当我用到第二个避孕套时说我将被绞死——王二注,就听见隔壁刘老先生闹,一直闹到第四个避孕套那回是我被开膛挖心——王二注。第六个避孕套时他出去了,当时已经天明。那夜一共就是六个,因为刘老先生骚扰,所以那一夜不是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他从外面跑回来敲我的门时,我们俩还没起床。当时我正以极大的兴趣抚摸小转铃的乳房。而小转铃的乳房乃是我一生所见乳房里最好的一对:形状是最完备的半球形,皮肤最洁白,乳头又小又好看。假如世界上有乳房大赛,她绝对有参赛的资格,小转铃对性生活的其他方面毫无兴趣,只对此事有兴趣。通过胸前的爱抚达到高潮,是她享受性乐趣的唯一途径。这种事情不容易搞成,可遇不可求的,那天她兴趣极大戒欲两个月,贞女如小转铃都会有变化,头枕双臂,双眼紧闭,脸色潮红,马上就要来了。就在这时刘老先生来砸门,乓乓乓,所以去开门时我说了:这老鸡巴头子真该死啦。

打开门以后的第一观感是:这老头像喝了子母河的水,怀孕了。他的肚子上圆下尖,秃顶周围的白毛全竖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蒙娜丽莎似的微笑。然后他就像分娩一样艰难地从肚皮下拉出一只填鸭来。看到他这样做作,我也不禁惊喜道:这是你偷的吗?他听了大惊道:偷?怎么能偷?偷东西是要判刑的嘛,是买的。我也顾不上向他解释知青的理论“偷吃的不是偷”,也顾不上问他为什么要把鸭子藏在衣服底下,这些都顾不上问。我只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很便宜,五块钱。我说混账,像你这么花,下半月只好吃屎啦。他听了这话,也觉得不好意思。这时小转铃跑出来说:王二,怎能对刘爷爷这样?快道歉。其实我也不是在乎这五块钱,我只嫌刘老头没出息。你猜他为什么把鸭子藏在怀里?最怕留守处那几个把大门的说他贪嘴。他是回城治病的,怕人家说他没病,一天吃一只大肥鸭。说到底,是“文化革命”里挨了几下打,把胆子打破了。

如果说到挨打,刘老先生简直不能和我相提并论,虽然当时我是那样年轻,而他已经老了。他一生所挨的打,也就是实验楼里那几下,数都能数出来。而我挨的打,绝不可能数清楚。我被专政时,凤师傅把我叫到地下室,屋顶亮着灯,四周站了很多人。他说道:你看好了,我们不打你。工宣队都进校了,我们不打人。然后灯就黑了。等灯再亮时,我从地下爬起来,满头都是血。凤师傅笑着说:我们没打你,对吧。你能说出谁打你了吗?当然我说不出。我说的是:操你妈!然后灯又黑了,在黑暗里挨打,数都没法数。打我的就是留守处那班家伙,和打刘老先生的相同。可是我一点也不怕他们,连姓凤的都管我叫爷爷,我还怕谁?

现在到了不惑之年,我明白了,我挨的打,的确不能和刘老先生相提并论。因为我是那样的人,所以挨的揍里面,有很大自找的成分。刘老先生挨的打,没有一点自找的成分。我还年轻,还有机会讨回账来,可是刘老先生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再不能翻本,每一下都是白挨。因此刘老先生当然怕得厉害。

刘老先生给自行车打气,对不准气嘴,打不进气,就气急败坏,把自行车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