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得这么大,这画的东家怕是明日就要找上门了。”念武声音低沉又暗哑,“咱们念家走镖走了几代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路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这画,要是今天晚上真的能找到也就罢了,如果找不到……当时你们去评估,签的契约上头,标的是多少钱?”

“习惯的,镖头还请放心。兄弟们都知道这东西事关重大,绝对不会放松精惕的!”其中一人答道。

倒也有家中急事不差那几个钱的,虽然有些愠怒之意,却又只能无奈的付钱买伞。小贩满心欢喜,一脸快然。

吴映暇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笔墨斋主人,却沾上了京中大人物的干系。这样的身份落在渭城这样小小的边城中,竟也有了些举足轻重的地位。

放到以往,每次送到郑丹青那边的水,都已经流失许多温度了。

这样来来回回的不知踟蹰了多少次,芦笙才算是走到了渭城的笔墨巷子,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郑丹青倒也不以为仵,他本就是喜欢清静的人,这样独门独户清清淡淡的日子,让郑丹青有时候萌生出几分类似那样的感觉来。

于是念庭昇过世之后,念武也跟着大病了一场,病后虽然行动还自如,偏偏身上的功夫却落下了。尤其是惯于使刀的右臂,再也轮不起那百十斤的唐刀来。

那样一个有着骇人身材,嗓门粗犷的姑娘,竟然叫念奴娇。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郑丹青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的难受,身体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似的,让他浑身升起一股彻骨的烤烈感。

主持人温润悦耳的声音落在耳中,倒成了催眠的曲子。就连身旁夏东风身上那性感诱人的香气,都已经不能让他打起精神。

这胭脂,偏偏还是他亲手做的。

茫茫然的,念奴娇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郑丹青只看她一张脸从红到白,而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出,竟也有了片刻的无措:“你……”

“不必多说。”念奴娇伸出袖子,一把将脸上的眼泪和胭脂擦了个干干净净,“列你的单子,我便着人去准备。至于你的卖身契……这趟镖的东家明日应该就会听到画作被盗的消息,到时候他们自然回来验货的。如果能够骗过他们的眼睛去,我便把卖身契给你。然后……正如你所说的,天涯两端,永不相干!”

说罢,念奴娇转身快步离开,只是脚步到了门口,却顿了下来。

“郑丹青……”她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回头。

今夜的月色不亮,却带着一层淡淡的凄迷,落照在念奴娇的身上,让她的背影都跟着恍惚了起来。

你知道么,原本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能力照顾你了,所以让你自己保重。可是你……

后面的话,念奴娇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抬头看了看月色,咧嘴一笑,迈步而出,不再回头。

……

……

很快芦笙便来领郑丹青列出来的单子,他还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只是得了念奴娇的吩咐,心里多少有些疑惑。

毕竟已经是这种涉及到镖局生死存亡的时候了,郑郎君竟然还有心思去要这些东西?

展开单子细瞧,盐一把、祭拜用的长香二十只、大刷子一把、棉布一尺……

芦笙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道:“郑郎君,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呀?如今咱们镖局里头出了事情,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大家现在都在忙着找画,你……”

“你快些帮我找来这些东西,之后你也可以继续去帮忙了。”郑丹青笑的极淡,“这些东西我要的很急,想必你也想快些去帮忙的,所以不要多问了。”

芦笙从未见过这样的郑丹青,郑丹青虽然还是笑着的,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让芦笙无端的感觉到一股压力,很不舒服。

毕竟也是得了念奴娇“尽快”二字的吩咐的,芦笙这时候便不敢再多做耽搁,腹诽之词也吞掉了,应了一声喏,便跑了出去。

郑丹青淡淡的喝了一口茶。

嗯,足够难喝了。

茶是特意留的隔夜茶,这时候茶香已经去了大半,留下的多是些苦涩的味道。

只可惜这时候还没有炒茶的工艺,茶叶多是用煮的,所以茶汤的颜色达不到要求。

指尖蘸了些茶水在烛光下观察着,郑丹青微微摇了摇头,心想只能一会儿自己再调一些墨色进去了……

郑丹青的心性其实有些凉薄,尤其是对人,很少会有什么深情的东西能够从他心里孕育出来。

看着方才念奴娇头也不回的而去,他只觉得心中淡淡的,虽然她脸上的泪让他心中多少有了些微微的波澜,却也很快就荡开不见了。

或许这也是临仿这个行业的职业性使然,他们把喜怒哀乐全都倾注到了画中,能够余留在现世中的东西倒不多。

对于郑丹青来说,周围的世界是真实的,画里的世界也是真实的。

正如他临仿的这一幅一般,他执笔的时候,他就是张萱。

这是张萱初入洛阳时做的画,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弱冠的少年郎,乍见繁华喧嚣歌舞迤逦车水马龙宝马香车的他,在一瞬间就被这些闯入眼帘的画面冲晕了头。

他从未想象过生命还有这样的表现形式,这样繁华似锦,这样繁花如簇,这样带着一种磅礴的张扬之意。

于是他真的被震撼了。

落笔处,每一笔都带着赞叹,都带着仰视之意。

那是一种真正少年锐气忽然被折服的感慨,那是一种忽然意识到生命竟可以绚烂如斯的震撼……

正如郑丹青所说的,念奴娇的确很幸运,毕竟这幅画是他原本临过许许多多遍的,怕是比张萱本人还要熟悉一些。

再加上看过那张真迹之后,郑丹青就一直隐约觉得会出问题,于是这几日不停的辛勤钻研真迹与仿品间笔法的些微差异,谁知如今,倒真的排上了用场。

伸出手指轻轻的揉着额头,郑丹青觉得有些疲惫。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养好,偏偏他们这一门的临仿,并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要讲究入境的。

入境就如同一场灵魂的置换,通过打坐与静心甚至参杂了一些西方的催眠之术,让临仿者在一个时间段之内,误以为自己就是作画者本人。

入境这种事情非比寻常,稍微有了些差池,临仿者在思绪上出现一些问题也是有可能的。

这事情听来玄虚,却也并非不可能,师父就曾经跟他讲过自己这一门的前辈中,便有这样的人。只可惜一只生花妙笔,从此断了人间。

所以他们这一门除了书画的技巧之外,第二门重要的功课便是心性。

心性一定要素淡,一定要能够守得住,才能在日后的入境时,轻易不会遇到出不来的问题。

郑丹青天性就比较凉薄,再加上素来的经验,他已经能将入境把握的恰到好处,需要入境几分,他都是能把控的住的,一般来说,出不了什么事情。

只是现在这身体太过虚弱,腕力指力都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