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巨细靡遗,苛求着完美,专注到连他在身后站了那样久都未觉。

苏若童扶着雕栏往外看去,湖面上荷叶连成一片,上面托着大大小小的荷花,有盛放的也有打着花骨朵儿的。夕阳下有微风拂过,成片的荷叶涌动着送来阵阵花香。

他语气中淡淡的失望是不是在为叶行楚惋惜,她已经分辨不出了。

天下当妈的都一个德性,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句糙一点的话,哪怕这孩子长得和屎克螂似地,当妈的也笃定自己孩子能堆出个金粪球来。

苏家父女的性格很相似,看着少言寡语不好亲近,但骨子里他们都是十分客气的。就算再不喜欢面前的人或是不赞同对方的观点、言论,也不会轻易给对方难堪,让人下不了台。

后面跟着的几位也都喝高了,不过还没到东倒西歪的份上。听到小公子说的话,一个一个地咧开嘴坏笑。

另外几个也凑过来,说:“这酒店看着就和人民大会堂似地,我感觉自己是来开会的。”

“哪里没见过啊,以前不还请我们吃过饭嘛,请得请高档的地方。”方薇把自己的烦恼抛到脑后,说:“长得眉清目秀,个子也高,和童童在一起就跟金童玉女似地。”

她倒是想眼不见心不烦,让他们随便折腾去。可是这话说得也只是图个嘴上痛快,要真有个什么,自己也是挖心挖肝的疼。

他沉吟一下,问道:“是去照顾你的朋友?”

宫内早孕。

陆云德沉默着。

来省医就诊的人多,妇产科就更不用说了。苏若童硬着头皮,拜托同事在这里当护士长的母亲走了后门。有熟人事情就好办多了,硬是挤了个号排进去。方薇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手术后也只打算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对付两天,等身体缓过来就走,完全没调养的想法。

就跟灰喜鹊似地,看到媳妇就扬着尾巴追过去,哪还记得爹妈!

陆东跃的车子仍旧停在以前来接她的地方。

陆东跃从未被人骂得这样难听,要是别人他还能从别个地方找回场子,可跟前的是他爸,他没奈何只能乖乖地受了。可是挨骂没什么,等陆云德说出离婚的时候,他急眼了。

“陆伯伯。”她轻声说道:“您需要我做什么?”

陆南嘉没扛住,噗地乐出声来。

陆南嘉一边削着苹果皮一边看他哥。

他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她的神态与语气都那样平静,然而说出的话却句句诛心。

当妈的心都要碎了,一边替儿子擦汗一边抹眼泪。

陆东跃的头微低,视线正好和坐着的陆云德对上。他的目光坚定,声调不高可却十分有力,他说:“爸爸,我结婚了。”

来来往往的出租车不少,但没有一辆停下来的。又站了十来分钟,同事扛不住了,“得,我把这苹果送大厦的保安好了,省了打车的钱又省了力——”后半截的话含在嘴里,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身后。

她张口欲辩,他仍是抢先一步:“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破坏的时机。我容忍你,我给你机会。因为我仍愿意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你不能。”他停顿了几秒,继续说道:“我原本的计划,就像在伯父面前说的那样。等双方家长见面定了婚期之后,先去领证,再去安排婚礼的事。……你打乱了这个计划安排,我也只好不按顺序做事了。”

他这样答非所问,她生出不好预感。

陆东跃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你在家?很好,等着我。”他甚至没有给她问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了线。

苏若童没有说话。她能理解方薇,正是因为有几年的感情,全身心地信赖着这个男人,所以才格外不能接受他这样的行为。朝夕相处、同枕共眠的人背着你擅自做出决定,并且理直气壮地认为你应该毫无条件地支持。

花架角落放着一个小小的纸箱,纸条上用记号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漳州水仙’。

仿佛是回到了旧日时光。未曾有过变故,生活平静无澜。倘若不是那通电话,她几乎是要将陆东跃遗忘到脑后。

她扶着门框慢慢地蹲了下去,一股无以名状的悲怆从心底掀涌起来,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可仍然有被挤压得变了调的声音从喉间溢出。她强忍得近乎脱力,连心脏都抽痛起来。

“我这不是贫嘴,老陆。我是和你说真的,几十年兄弟不是白当地。我就闹不明白你这么清醒一人,怎么这次做事这么糊涂。”罗致衡喝上头了眼眶周围就开始红,“就非那姑娘不可?”

咖啡店里不甚明亮的灯光透过旧式灯罩,在地板上投下一块块细碎斑驳的影子。配合着苏芮低沉沙哑的嗓音,整个场景就仿佛老旧菲林里的黑白相片,令人回味的旧日时光。

像现在,她是理直又气壮,可站在老大面前却还是不自觉放低身段,服服帖帖地坐下。

陆东跃身上那些个有主见、有决心、有魄力的优秀品质,经由母子俩之间火药味十足的对话后,被陆夫人恨恨地重新定性:顽固、胆儿肥外加异想天开。

苏若童也跟着傻笑,“她为你高兴呢。”方薇往后一仰头,说道:“嗳,终于我们都回来了,也要开始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她嘿嘿地笑,“虽然现在我们买不起房子,可是我和赵临都找到了工作,慢慢攒总能攒出家当来。”

这个疯子很认真地向她求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萎迷不振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所有的烦恼忧虑瞬间抛之脑后,“今天!现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用最快的度洗漱、换衣,匆匆跟下楼。

“是。”罗谣欢大方承认,“我和他打小就认识,我爱他。比你早,也比你深!”

她不会相信他说的来只是因为想见她,她不傻。

陆东跃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拥着。她心事正重,冷不丁就着了这记咸猪手。原本是想挣扎的,但他放出的饵料太美味了,她松不了口。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她,“等不及了?”

他依然在笑,冷冰冰地:“怎么,你这是打算跟了我之后还想再吃回头草?”

苏若童见他一言不地扭头便走,顿觉得心头痛快。她被打劫的时候确实吓得六神无主,若不是热心路人她早就被车子给碾了。手机倒是带在身上的,刚到警局便接到叶行楚每日的循例来电,她正值慌乱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控制不住崩溃了。到了这时,心里除了痛苦、难过、悲伤、恐惧与害怕外,竟然也多了丝埋怨。

或许她永远也不明白他的执念是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有些莫名,他成年后不知过目多少清纯绝色。曾经有一个现在他已经记不得模样的女孩和他说,“我每时每秒都想看到你,一天不见就会牵肠挂肚。”这样的话在他听来只是小孩子过家家似地撒娇,于是便连微笑都欠奉。除了父母兄弟,没有谁会让他牵心挂肠。在他的骨子里只有血脉亲缘才是最紧密的联结,其余的并不在意。

不到半小时她就出来了,独自一人几乎是小跑着回来。他拉开车门让她进来,见她双眼通红神色哀凄,仿佛下一秒就要痛哭失声。可到底是死死地忍住了,把那一声一声的哽咽生生地吞下去。

她鼻尖渗出汗来。他的话意所透漏的一丝信息让她掐紧掌心冷静下来,问道:“没到那一步,是不是我们还有转寰的余地?”她的声音极小,带着十足的心虚气弱还有充满希望的试探。

要说以陆东跃的阅历与城府,注定了他不会轻易被人挑拔。这个男人理智而冷静,在心理与情绪的掌控上有时强悍到变态的地步。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罗谣欢的话恰好击中了他的软肋。

叶行楚的行程到期后一定会回国,他没有别的亲人投靠,而父亲出于补偿心理也不会让他离自己太远,这么一来就为曾经的恋人相见提供了天然的条件。

执手相望,对面无言。

这样的场景只消想想他便怒火中烧。嫉妒就像一条浑身是毒的蛇般缠住他的心脏,随着猜忌的加深一点点地勒紧。这样的疼,这样的痛,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连皮带肉地一点点燎焦。呼吸的时候满是火星子灌进来,从鼻腔到食道一路烧灼,直至五内俱焚。

在婚前,他的不安源于她的犹豫不定。而婚后他一度以为尘埃落定,然而时间的推移与生活中点滴却让他有了新的恐惧。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可是他并不是她爱的男人。他不知道她对叶行楚的爱是否成为过去式,还是仍将他放在心底。

她曾经说过他太贪婪,断言他必定得陇望蜀。她确实很了解他,再温柔的谎言也只是谎言,永远遮掩不了野心。

陆东跃驱车回家,在车上他抽掉了半包的烟。第二天她问他是不是多了个爱抽烟的新同事,“衣服沾了烟味很难洗得掉,如果不方便提醒他办公室不能抽烟,那你就尽量离他远一些。”

她那时穿着红白格子的罩衣,头挽起只在耳后落下几绺,看起来十分温婉。熨斗在白衬衫上来回,蒸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他靠上前去,由后面抱住她。他吻住她的时候她微皱了皱眉,却也没有抗拒。

陆东跃心里百味杂陈。她关心他,却不知是不是只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这是她身为妻子应尽的责任。他拒绝对此做出任何设想,恐怕自己会嫉妒得狂。

作者有话要说:陆先森也有过青涩的骚年时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