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良辰客栈,等候一旁的年季道,“李维均昨夜便离开京城,此刻怕是已出京畿重地。有年兄这把火后面烧着,不出半月,定然轰动朝野。”年富淡笑,“水至清则无鱼,浑水才好摸鱼。”一旁年禄兴奋的摩拳擦掌,“少爷,这位鲁兄苦主什么时候再出场?”年季无语,“以为这是唱堂会?!此事可一不可二,否则画蛇添足,反倒会授以柄。”

秀茹嬷嬷柳眉微蹙,“胭脂巷距离此处太远,王爷回去晚了,娘娘会不高兴的。”福润垂头丧气,恰巧瞥见年修伺立一旁,于是问道,“那来说,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年修躬身回禀,“西直门外有家西洋商铺,里面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能让远处的景象拉近的奇怪圆筒——”年修话未说完,福润跳将起来,“那是望远镜!本王皇阿玛的书房里瞧见过。”定然是瞧见过,而没有玩过,福润显得兴奋异常,“还有吗?”年修道,“有‘咔哒’响一下便能画出和真一般无二黑乎乎的大箱子,还有不用乐队便能自己出声响的古怪盒子——”不等年修把话说完,福润一把拽住年修的手臂,“走!咱们现就去西直门!”

见年富点头,方子敬继续说道,“顺治四年至康熙十四年北旱南涝,又适逢朱三太子作乱,民生荒废,朝政不稳。圣祖康熙爷曾三次下旨晓谕地方招民垦荒。如今五十多年过去,种种问题与矛盾也日益凸显出来。宁州土著百姓与客民之乱一旦宣之朝野,定然引起朝堂之上另一番满汉之争。所以有些事不是不为,是不能为也。”

一时间状元楼内群情激奋,大有揭竿而起杀尽朝中奸佞小之势。李老板急得脸色刷白,常街面上混的,他自然知晓此刻处风尖浪口之上的‘小年大’是何等显赫尊贵的物。李东亭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身,“无根之言,居然也敢大庭广众之下肆意谤毁,跟乡间长舌愚妇有何区别!”年富拦下愤懑不平的李东亭道,“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嘴巴长别身上,他若想说就让他说去吧。”

将年富领进通政司内堂,这里原来是李跋工作的地方。一张桌椅早已磨去胎漆露出里头褐色的原木,无花草点缀,无熏炉纱幔,只有书案背后巨型的书阁格外醒目。见年富的目光落空空荡荡的书阁之上,方子敬面露恭敬,“李大走时带走了他全部的笔稿及书册,也只带走了这些。”年富点头,“李大一生清廉简朴,刚正不阿,乃等后进晚辈之楷模。”

当微弱的曙光破开黎明前的黑暗,第一颗启明星闪耀光芒时,屋内传来一声洪亮的啼哭声。年富负手立于院中,嘴角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砰!”门打开了,纳兰氏喜极而泣,“富儿,生了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纳兰氏话音刚落,竹韵斋院门外爆竹声声,顿时扫去一夜的压抑与紧张。

十万兵众围城为的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可见这位作古先陈孝儒贤名远播,士族士林间德高望重,甚至能撼动到永乐帝从侄子手中悍然夺得的政权稳固。年禄担忧道,“那后来这位陈孝儒怎么样了?”年季无奈长叹,“全族三百余口屠戮于市,而那陈孝儒是最后一个被腰斩而亡的。”年禄大惊失色,“啊?!这太残酷了!”年季戏谑道,“这副表情,算不算是杞忧天,替古担忧了。”情知年季调侃自己,年禄也不反驳,只是愤懑的瞪了眼年季。

年富淡笑着从地上拾起一块顽石,堤坝上用力点出一个点道,“从黎平府古州,到都匀府丹江,再到苗侗族树寨,三点一线,其周围全都是迹罕至的茂密丛林,想那位张广泗将军要想找到猴儿酒还是有机会的。”

汪景祺满意点,“那就好!能帮个忙吗?”行刑点头,“请讲!”汪景祺道,“将身上的囚服脱下来,就放的脚下,刀起头落时滚得太远会吓坏小孩子。”行刑神情呆滞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吧!”一声“斩”令之下,血光四溅,年富深邃幽暗的瞳孔猛的收紧,渐渐染上一层温热的血色。

年季瘪嘴,“好大的口气!”年富倚靠向身后栏杆,淡笑道,“一个自小家境贫寒,却是左右逢源、平步青云,而另一个家世显赫,恃才傲物,却是官场蹭顿。那次诗会上,两不打不相识,结下金兰之好。”年季讶然,“这样两个命运截然不同、性格极其迥异的居然能凑到一起,‘缘分’二字当真奇妙的很。”

年富凝神略作沉吟道,“选择坐于位者想来都是门庭显赫之,至于末位自然是与大身份悬殊者,选择中间位置心中必定无所求。至于选择坐于右侧,自古以来以左为尊,故而下官猜想是访客之对大的尊敬。”李又玠淡笑,一双精目直刺年富心底,“而却选择坐于本官的左手一侧。”声音低沉阴冷,竟似金石掷于地,瞬间令现场气氛骤然紧绷。

“下就不打搅年大了。”说完躬身退出正堂,转身走出的那一刻,青衫中年脸上公式化的谦卑笑意变成淡淡的赞许与满意,随即折身花苑深处,隐无踪迹。主怒仆辱,主辱仆死!年禄咬牙切齿,恨声道,“少爷咱们现就离开这里!”年富淡然一笑,“这里有吃有住,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说着从厚厚的书册中随意抽出一本翻看了起来,“咦?”年季好奇凑近跟前,“有问题?”年富薄消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当真是个有趣的老滑头。”

年富笑道,“不是对女拿捏的很准,而是很少会相信女,特别是漂亮的女。”年季蹙眉,“是说她装模作样。”年富耸肩,“可没这么说。”年季摸着病态白皙的下巴,“难道就不好奇她口中那个‘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年富神秘笑道,“有一种感觉,很快们就会知道那个‘他’到底是谁了。”说完不等年季反应,悠闲自走进船舱卧房。透过船舱旁的窗棂刚好能看到那江水与夜色的结合处,虽不及“秋水共长天一色”那般美妙意境,却独有一份冷酷的幽静,这恰好是年富最喜爱的一种感觉

年禄颇有些底气不足的看了眼年富,见年富神情无异样,不觉轻松一口气。作为年大公子的贴身仆从,光是每年从门禁处所收的孝敬银两便有千两银子之多。年富淡笑道,“这位姑娘到底想告诉下什么?”见年富那张极尽俊美的脸上笑意浅浅,一双温柔眼眸深处却似黑暗漩涡深不可测,令与之对视之惊惧胆寒。清丽女子心头悚然而惊,眼前儒雅俊逸男子的身家背景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显赫高贵,“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女子想说的是‘摊丁入亩’较之从前的‘头税’的确减轻了百姓身上的赋税重压,然而却并不能从根本上杜绝各州县官吏除额征火耗之外,暗中加派。”

年季以酒水漱口,算是勉强同意年富的说辞。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翟永业端着已然空了的药碗从庸德的房间里出来,望见年富院中喝茶,略显拘谨的朝着年富躬身施礼,“学生翟永业见过年大。”年富笑道,“年纪相仿,而且以翟兄文采风度,年某可当不得翟兄‘先生’之称。”许是都是年轻的缘故,而且对彼此的印象颇佳,翟永业也就不再施弟子礼仪,言谈举止间淡定不少,“本还担心皇上金印御封的观风整俗使会是朝中哪位大,若是那山西酷吏田文镜,恐怕重开科举一事将未必能成。如今见是年兄,当真是浙江学子之幸事。”

年富朝着老者躬身施礼,“下无礼,还望老先生莫怪。”老者抬手,“罢了,老朽若是真的生气了,岂不是失了‘爱幼’的美德,与那混小子岂非一般无二。”见老者言行之间十分有趣,年季道,“小犊子,从哪里找来的老顽童。”年禄恼怒,“叫年禄,不叫年犊——”这边年禄为自己不雅的小号争辩,那边老者望向年季双眉微蹙,“若想活过四十岁,这酒还是少喝点为妙。”年季一愣,随即笑道,“这老头不仅腿脚不灵光,就连眼神也不济,需要延医请药的是躺地上的那位!”

年季一口酒接着一口酒的喝着,一双酩酊睡眼时不时瞟向一旁闭目养神的年富身上,终于忍不住,言之凿凿道,“这几日你心情很好!”年富没有抬眼,神情安逸道,“何以见得?”年季嗤笑,“一种感觉。有些人高兴时喜形于色,难掩心情;而有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难以揣摩。”年富颇感兴趣道,“哦?那在下是属于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德馨叹息,“较之从前步步为营,杀机更显,如此操切,恐难周密。”年富抬手一子一子拾回盘中,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丝毫不见棋盘之上的凌冽手段,“已身在危局之中,自有困兽之象。”德馨摇头,“此局尚算不得死局。”年富惨然一笑,“手谈棋局,一局不成大可再来一局,而年富此局只此一局,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而输者的下场——”年富话未说完,德馨一把按住年富正在拾棋子的右手,沉声道,“当归苦参丸!”

年富的确错了,而且错的离谱。李卫的的确确是江苏丰县人士,却不是年富以为的家境贫寒,识字无多,乃一不学无术之市井泼皮。其人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出生殷实之户,未经科举选拔直接花钱买官,捐了个监生,后入姕兵部员外郎,康熙五十八年迁户部郎中。可以说李卫的前三十年投机官场,平庸无奇,然而其后八年平步青云一路攀爬,短短七年的光阴,令曾经嬉笑怒骂不学无术的投机者摇身一变成为江南富庶之地一方封疆大吏,这其中恐怕不简简单单是机遇与巧合的缘故。放下卷宗,见眼前蜡烛滴泪,夜色渐沉,年富起身缓缓走出通政司,心中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多了几分好奇与期待。

年富眯眼望向荷叶田田深处,自言自语道,“絮儿,如柳似絮,这个名字不好,太过凄切也略显卑懦。”絮儿埋胸前,双目泛红,掩在袖口之中的一双小手死死拽成拳。年富似乎没有看到脚下幼儿此刻极度反常的情绪,而是自顾自道,“既然姓年,就叫年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