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站起身,负手立于窗口,窗外夜色正浓,月松苑楼前花灯锦簇,嬉闹非常。想到那一夜陋室前的湖光月色,皎洁无痕,年富悠悠长叹,“该是他动手了吧。”梨枝漠然道,“不管是谁动的手,这也是迟早的事罢了。”年富点头,“成王败寇,自古如斯。”梨枝道,“与其幽禁终老,沦为鱼肉,不如暴毙而亡,倒也落得个痛快。”年富苦笑,心中突然想起那一日那人吟唱的一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正如野史中杜撰,那一夜大雪无声,曾经叱咤风云的贤王胤禩上吐下泻,骤急而亡!

策妄阿拉布坦八年止戈养息,如今又逢水足草丰之年,恐有重蹈康熙五十六年偷袭哈密北境五寨之野心。年羹尧为实现当初诺言,不活捉罗卜藏丹津誓不返京,如今策妄阿拉布坦明目张胆收留这只丧家之犬,可见其颇有依仗。这一个冬天,年羹尧恐难回到家中侍奉老母。眼见着天气转冷,佛堂中三个炭炉整日里烧得火旺,可老太太还是觉得阴冷,浑身酸麻。年富走进佛堂一股潮湿的闷热夹杂着浓厚的熏香令其心头憋闷,老太太倚靠在软椅上,脸色灰败已有油尽灯枯之象。

“你如何就知道那是徒劳!”年斌质问。年富苦笑,“天子一怒,血流成河,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理由。”年斌脸色苍白,十指微颤,恐怕再难弹出刚才那番优美的琴音。年富摇头叹息,“你果然不该再姓年了。”年斌怒目而视,年富摊手,“如若不然,年家死生之地,你却想着那必死之人,着实可悲。”年富将装有冥纸香烛的篮子轻轻放于地上,幽幽道,“但愿年大将军与年富死时,还有人能为之在黄泉路上,添一烛引魂香。”说完年富扬长而去,徒留年斌黯然失魂。年富知道,他的心丢了。。。。。。。

“今时不同往日,知好歹,懂进退,才能继续活下去。”年斌的话绵里藏针,年富又岂会听不出,“倘若住在这秋离院里的是半年前的年富,大哥猜猜那该又是怎生的一番境遇?”纱幔之后良久未答,年富自嘲,“恐怕不会比一位囚禁的犯人好到哪里,可见人跟人之间还是不同的。”年斌该庆幸,他曾经是老祖宗最喜爱的孙子。纱幔之后依然是长久的沉默,年富无奈,跟一个心思细腻,又极度敏感的人交谈还真是耗费心神,于是继续说道,“不知大哥要交托小弟何事?”

德馨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是因为你那位友人的挚友?”年富苦笑,“为什么不可能是家族兴亡之大事,个人死生之要事?”德馨自嘲,“你我这类人应该早就习惯诡谲阴暗,尔虞我诈,如若这点风浪都禁受不起,恐怕早在康熙六十一年冬天便已身异处。如今还能令你我感动的,无非是这世间罕有之真情。”年富从不喜欢纠缠于过去,懊悔不是他该有情愫,于是岔开话题,“还没有恭喜你,果毅亲王!”德馨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提起酒坛,仰头灌酒,“与我即将付出的相比,这个铁帽子亲王的虚衔,我宁可不要。”

“人人都道隆科多长子岳兴阿性情暴戾,却不想一位年仅十五的少年儿郎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被人做成人彘,凄惨死去,世人又何以忍心对他过多苛责!”乍闻秘辛,绿萼震惊当场,兰馨则默默垂一旁,黑暗的阴影掩去了女孩天真的双眸。年富继续说道,“昨日傍晚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天降祥瑞,百官谒贺。幽禁之中的隆科多本想上表贺词以求挽回皇上信任,却不想在这生死关头居然将‘朝乾夕惕’错笔写成了‘夕惕朝乾’?!多么可笑的错误,却生在曾是太子太傅加少保衔的文阁大学士的身上!”

张文庄突然神秘的问道,“假如那一双女儿没有死于恶疾,那么如今年方十八的她们会在哪里呢?”年富苦笑,“总不会在安徽桐城的张府上。”张文庄不理会年富的插科打诨,而是道,“据我所知,顾文昭一案的审理到最终以“谋反罪”定案其主审官正是隆科多大人,而令尊当时因与顾文昭有过一面之缘而避嫌了。”年富笑道,“张兄如此感兴趣,不如跟年某去一趟京师大狱?”张文庄连连摆手,“既然年兄还有要事要忙,那张某就不打搅了,告辞!”望着张文庄离去的背影,年富沉声道,“备车!”

朱轼惋惜,“如果在一开始有一位良师益友能给他正确的引导,相信这孩子不至于如斯境遇,可悲可叹。。。。。。”年富笑道,“可惜天下之人,不都如年富这般幸运,拥有高贵的出生,还能在最迷惘的弱冠之龄找到如朱老先生这般的智者。”朱轼笑骂,“你这是变相拍马,老夫可没同意将你收归门下。”老妇人一愣,面露不忍,只听朱轼道,“不过如在学业上有何不懂之处,大可来老夫府上相询。”年富大喜,纳头便拜,“多谢先生成全。”这样一来,虽无师傅名分,假以时日,定有师徒之情。

老太太艰难支起身,双目污浊昏沉之中闪过一丝决断,“如蒙皇上宽宥,就在这府中偏僻之处劈一厢房供其善终,如若不善,自生自灭罢了——”老太太颓然而倒,呼吸微弱,竟是昏死了过去。走出老太太的佛堂,年富揪起一株寒梅,幽香扑鼻,怅然若失的喃喃道,“没想到你会是最先被放弃的一个。。。。。。”

琵琶弦音空灵幽怅,只听一位女子声音如泣如歌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雨罢清曾半,沮雨霏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歌声缠绵幽怨,如诉如泣,闻之催人心肝,断人柔肠。梨枝扭身抹泪,掀开纱幔之后,一位倾国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泪水沾湿香粉腮。起身微微万福道,“小女子姓曲,闺名唤作仙茗。”李东亭张大嘴巴,憨傻道,“原来你竟是一位女子!”张玉羞煞,“你不要告诉我,你从来都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李东亭傻傻的摇头。

朱轼哭笑不得,“胡闹!”可转念一想到,“我何曾夸赞过那朱家镇的卢秀才南瓜天下一绝?!况且老夫也不知那卢秀才是何许人也!”一旁的老妇人笑道,“老爷莫是忘了十五年前回乡祭祖,曾惩戒过一个欺男霸女之地方豪强,当时是有位路秀才特意做了碗地方特色的南瓜粥敬献老爷,以报答老爷义举。只是那一碗粥最后全都进了谦儿的腹中。老身还记得那一次的谦儿吃得满嘴都是。。。。。。。”说到“谦儿”老妇人眼眶湿润,扭过头去抹掉眼泪,朱轼心中大痛,“要是谦儿还活着该有十八了吧。”老妇人道,“十八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老身记得回乡祭祖那年谦儿才三岁,长的粉嘟嘟的招人喜爱——”老妇人掩面而泣。

“可是你是!”年富喃喃。年熙的离开并没有影响年富的心情,倚栏孤赏,夜色之下门庭森严奢华的年府是如此的令身处其间的年富着迷。在年熙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花丛深处年富似乎看到一袭绯色的身影急闪而过。绿萼蹁跶而来,目光羞涩含情,“少爷,夜深露重,小心着凉。”说着将一袭暗色披风搭在年富身上,顿觉身心暖意盎然。绿萼疑惑的目光望向林荫小道深处,“方才奴婢来时,好似在那里见到人影晃动。”年富不以为意道,“大约是你眼花了吧。”说完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