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戚氏和程恒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季师父,”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种微微的绵软,却并不娇怯,如温温的水流一般:“悦儿在此冲了茶,请季师父品尝品尝罢。”

幸好也算是常用药,屋子里也备了有,看见戚氏正坐在灯下专心致志地打着一根络子,程悦悄悄地将那装药酒的小瓷瓶放在袖筒里笼了出去。

有一座亭子是延伸出水面上的,四周垂着些淡粉幔帘,添了几分女子的温柔浪漫气息,据身边的含玉说这是小姐们学习累了品茶、歇息的所在。

迎向一屋子或好奇、或讥讽、或厌恶的眼光,程悦在现代陪席的经验还是有的,就权当陪着上司接待客户罢,她扬起嘴角,带着客气的笑容,平静地扫视回去,丝毫未显出半分众目睽睽下的畏缩模样。

只听得太婆念道:“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登门,是程宅的两个丫头,一个捧了几套合三人身材的新衣裳,一个用托盘端着一盘米粥,几个馒头,几碟小菜,是送早膳来的。

她眼睛浑浊,但那目光就如钉子一般,冰冷的、锐利的,带点野兽的亮光,如她是待价而沽的猎物一般。

倒是吴荣之子吴泰熙与程恒、程悦一路相谈甚欢,恋恋不舍地从慢行的马车上掀开帘子,探头向她们看来。

今天她被赵府的人半强迫性地带走时,就看到了客栈掌柜畏惧的眼神,再加上屋里传来的哭声,他不怕惹祸上身才怪。

此时,赵将军对秦公子笑道:“公子实乃宽厚之人,对一个无意冲带的小姑娘也如此厚待。”

原来,是报复来了呀。

宴席散后,我抱着你与你父亲见了定国公,昭南的父亲宁文俊和少夫人也在席陪同,那时昭南也方一岁多些,长得粉团儿一样,一身锦裘将他妆扮得如金童一般,你一见他便从我怀里挣扎着要下地,一下地便蹒跚着冲他奔去,拉他的手,嘟着嘴直往他脸上凑,吓得昭南扁着嘴欲哭未哭,直往嬷嬷身后钻。”

眼前晃过那一颗戴在手腕上的珠子,程悦又想起了戚氏对这颗珠子的重视,不由得放下布片,对着桌上那一盏如豆的油灯打量着那颗珠子。

抄家时,几个人身上的贵重饰等物也被摘取了去,如今连个铜板儿都没有。

李慧摇了摇头:“母亲不食,做女儿的岂可独享?”

突然身陷这样的境地,前景未卜,似乎一片黑暗,她也惊惧、害怕、担心,但她知道只有支撑下去,才可能有希望,若连自己都放弃了心里的那一丝希望,自己便先打垮了自己。

“妹妹?”这个称呼好奇怪,李慧迷迷糊糊地想着:我明明比你大上好些好不好?

“噗……”我吐了一大口气,还好还好,不是老太太。但那女孩儿叫我“奶奶”,再按古代结婚年龄推算,估计是嫁人的一个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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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转眼间便过了四年。

这四年来,太婆并未给程悦出过难题,但在她和母、兄遇上困难时,也几乎从不插手相助,似乎不闻不问,而遇上些宅第纠纷时,她有时却会询问程悦该如何处理。

虽过得磕磕碰碰,难免吃了不少亏,可程悦还是对太婆很是感激,她明白太婆给了她一个大的保护罩,在太婆的维护下,她才能平静地在祖宅生存,而太婆又给了她面对困难、解决困难的平台,太婆让她独立处理自己的困难,独立帮助母兄遇到的刁难,她在培养她,这比一味的将她护得好好的,更要让程悦觉得敬佩和感激。

而此时,程恒也已由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比起四年前,他脸色红润了许多,身子也壮实了不少。虽他还是喜文多些,可在妹妹的鼓励下,也跟着祖宅里的护院大伯学了些简单的拳脚,对壮实身子大有益处。

而他的妹妹程悦,也会在每天清晨便往院子前的那几株梨树下伸展运动身子。他不知道妹妹是从那里学来这些的,但似乎很有效,悦儿虽身子娇小,看起来却比族长宅里的那些姑娘们多一份健康朝气。

四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这些年来,他在族里从常平白受人欺负、受人指责嘲笑一步步地挺了过来,渐渐地在那一群莽撞的少年郎里得到了些认可,渐渐地在族里生活得如鱼得水。

这归功于他的妹妹,他喜欢与悦儿聊天,悦儿在不经意的笑言间,对他的鼓励、安慰,让他一次次鼓起勇气,冷静面对,每次克服一个困难,就似乎离真正的男子汉近了一步。

而他的妹妹也在进步。她会写一手颇为清丽的字迹了,她会弹琴、下棋了,她刺绣的手帕也得到了绣娘的肯定了……

那天他散学到院子时,正见程悦在梨树下绣着花儿。梨花落如雪,暗香浮动,她正一身淡粉衣裳,衣上、头上头落了些许花瓣,微微低倾着头在绣花。

凑近一看,她绣的是正在开放的梨花,淡青色的手帕上,几朵白色的梨花在绽放,配起来清雅得紧,便夸了一句:“绣得真好,好妹妹,送与我罢。”

程悦回头笑道:“别捣乱了,我这是要送去绣坊的东西呢。”

程恒撇了撇嘴,无奈地一笑,转身进了院内。妹妹就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要自己赚钱的念头,常往绣坊里绣些小玩意儿。

程悦又绣了两个花瓣儿,觉得脖子有些酸,她微微抬头,看向那几株梨树。

梨花雪白纤薄,有一种让人怜惜的怯弱之态,可偏一开时是满树的花密密匝匝的,远视如云、如雪、如雾,配与苍劲的树干,却有一种浓烈的美感,素雅和艳丽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难怪许多文人骚客对梨花情有独钟,比如“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细如茵”,又如:“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正嘴角带笑地沉思着,突听得一声赞:“悦姑娘出落得越漂亮了,人比花娇。”

回过神来,却见太婆和她的贴身大丫鬟芸姑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那句话却是芸娘所说的。

程悦忙站起来笑道:“太婆、芸姑姑,不知道您们来了,进院里坐罢。”

太婆略点了点头,柱着拐杖慢慢踱过来,立于程悦身边,仰头看着那片如雪的梨花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罢了,就在这里坐坐罢,我老太婆,还不知道能看几回这花儿了。”

程悦心里有些黯然,太婆这两年来,衰老得有些厉害,再想到在古代有“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句话……

搬了可半躺的椅子给太婆坐下,太婆往程悦手里看了一回,眼睛微眯,眼里一抹亮光闪过,问道:“听说你给绣坊绣手帕儿?”

程悦心里微微一惊。

虽与太婆相处得久了,渐渐明了了她的脾性,可面对她冷冰冰的态度时,心里还是有点打鼓,她低头回道:“是的。”

太婆冷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担心我家会置你们于不顾,好积赚下私房钱预备着离开祖宅?还是,嫌弃我这老太婆管得多了,要离了这里?”

程悦道:“不是的,我娘、我哥哥和悦儿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太婆多年来收留我们,供我们吃住、习学,衣食无忧,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都很是感激。但是,太婆,说句不敬的话,这毕竟是寄人篱下所得,您助我们是亲戚情分、是恩义,可我不想只做这寄生虫,我不愿只等着别人的帮助。太婆,您在面对困难的时候,可有畏缩不前?可有坐等救援?没有。而我如今不过是学着太婆您罢了。”

顿了一顿,想起太婆并不忌直言,便继续说道:“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就算备下私房钱,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好过将希望都寄托在祖宅族人之上,生计、命运全由他人。”

太婆静了一会,令芸姑都有些担忧她会生气时,她眼里却充满了笑意,脸上的皱纹如菊一般,笑道:“好个生计、命运由己不由他。芸姑,我好久没喝酒了,拿酒来,我想和悦儿喝上一杯。”

芸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便唤一个小丫头去取了一壶酒来,给太婆和程悦一人斟了一杯酒。

太婆向程悦举杯,啜了一口,叹道:“我这些孙女、曾孙女儿没一个人像我的,倒是你,悦儿,性子最是像我。”

程悦微微一笑,也向太婆举了举杯,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头,她有些恍惚,这是她在古代第一次喝酒,距上次喝酒……很久远、很久远了。

许是尚年幼,喝了几口,便有些熏熏然了,她看着太婆微眯眼睛看着梨花的悠然模样,突然问道:“太婆,您对我可有期望?您可有未完之梦,放在后辈身上实现?”

太婆举杯的手微微一顿,转头看向悦儿时,本来含笑的双眸已充满了寒意,脸上勃然变色:“别以为我对你好上一点,你便可以没上没下,胡说八道。”

说完,她站了起来,将酒杯往椅子上一放,冷冷地瞥了程悦一眼,在芸姑担忧的目光下,扶着芸姑柱着拐杖,慢慢行远。

程悦突然觉得,她的鞠偻着的背影,显得那么衰老而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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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特别感谢幻想自由的云亲亲的评论、打赏和评价,给我寂静的写文之路增加了好多鼓励和感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