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雁城到京城路途遥远,顺顺利利也要十日工夫,唐枝不敢大意。凭她这副容貌,十足是个惹祸的源头。当年跟程远之进京时便是如此,屡屡有麻烦上身,后来不得不戴上帷帽遮住面容,坐在马车上根本不敢掀开帘子。

“你瞧甚么?”唐枝坐在梳妆台前,微微侧,摘下耳垂上的坠子。只见铜镜里面映出一个宽阔的胸膛,却是郑晖唇边噙着笑意朝她看来。

“怕三顾四,成日里忧心耗子咬了被角,日子还过不过了?”唐枝眉毛一抬,话音一转,“你也是一样,那贱人要折腾且随她去,等出了岔子便卖了,谁也说不得什么。当下最要紧之事,却是把生意先做起来,等到允儒长大了,你也有银子傍身,谁还理会那些人不成?”

告诫完,不再留恋,转身跨出门去。

薄暗的光线映出郑晖冷硬的脸庞:“你有心了。”说着,伸出手接荷语手中的包裹。谁知一扯之下,荷语连人带包裹全栽进怀里,不禁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眼见唐枝的脸色愈臭了,吴亮不禁心怵:“哎,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回头让你嫂子请你吃茶!”

次日清早。用过早饭后,郑晖刚要出门,却又回过头道:“我在外面租个院子,让荷语挪出去养伤如何?”

“你做什么?要什么,我给你拿?”郑晖皱了皱眉,却被荷语拂开。

“呜——”口中被塞了布团,荷语叫也叫不出来。板子打在皮肉上,出“噗噗”的闷声,阵阵钝痛传来。打到后来,下半边身子已然麻了。

“当牛做马,不就是为主人拉车载物?”唐枝居高临下地道,“还是说你刚才的话,只是虚伪的恭维?”

“是,夫人!”十七八名下人穿戴得整整齐齐,分站两列,齐声答道。

大雨下个不停,一直到傍晚也没有停歇的意思。郑晖轻轻晃了晃躺在他腿上的唐枝,问道:“饿不饿?”

黑白分明的眼睛,眸光流转,说不出的冷艳。少女的兄长本来打算斥责少女,闻言不由怔住,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先斥责自家小妹好,还是指责唐枝的不遵礼法。

再醒来时,却是被一股饭香味唤醒。唐枝原不想动弹,可是闻着饭菜香气,肚肠隐隐有些饥叫。身子刚刚一动,坐在桌边的郑晖便扭头过来:“醒了?”

一顿饭吃得很是温馨。饭后,郑姑母拉着郑晖说话,说起郑贵时,忍不住又来气道:“真是作孽,跟着那样的爹娘,好的一点学不到,坑蒙拐骗偷是学个俱全!眼下被人抓了现行,送进了牢里,真是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郑姑母病了,更加想念郑晖:“晖儿这次去了哪里?往常三五日便回来了,这回却是过了有七八日,为何还没有回来?”

“哼,不见官也行,你自己掌掴二十个耳刮子!”郑姑母道。

看着打着夹板的郑长生,唐枝的目光微微闪动,居然是郑晖打断的?

倒还是个男人,唐枝心里涌上一丝服气。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先达成了她接秋翎过来的目的,其次更是哄得郑姑母开心,再是机智不过。而他的出点也是好的,身为男人,对挣钱养家的责任毫不推脱。跟他相比,只会花天酒地,花起银子如流水的程远之就是塘里的烂泥。

“好喝就多来点,锅里还多得是。”见她喜欢,郑姑母也高兴了。她原先担心唐枝住不惯,极用心地整了这一桌饭菜,也不图别的,唐枝高兴,郑晖便高兴,这就够了。至于其他,徐徐图之。

“坐吧。”郑晖指了指桌边的凳子。

“俗礼不守也罢。”郑晖说道。

得知唐书林抽不出身,索性替他做主,将唐枝的婚事一手包办。裴蕙的年纪也快要谈婚论嫁,唐姑母索性把这次为唐枝办婚事当做提前演练,再是认真不过。如此一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项也不能少,郑晖先头订的日子便紧巴了。所幸以前只是口头说说,并未正式下请帖,只将日子往后移,敲定七月二十六正式迎娶。

“我方才说过,这是一个误会。”唐枝拧着眉头,见他们不信,就要再辩解。

李公子道:“就是前两天买的!”

聘礼总共装了四只箱子,有白银五十两,六式海味,三牲四果,帖盒及香炮镯金等。郑姑母这些年攒了些银子,就等着郑晖成亲花用,本来打算好好置备一番,可是郑晖赶得匆忙,便没有置备很齐全。所幸郑晖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多放了些金饰放进去,倒也不算薄。

“我去要了两回,郑晖都不在,他家姑母说庚帖在他身上,所以……”

“小姐,要不然我们把老爷叫回来吧?”秋翎担忧地道。

放在普通人家,都要先喊一声“夫人”,再道一声“小姐”。可是唐家人之间的关系如此,下人们称呼起来,竟是把小姐放在夫人后头。索性杜芸也不是个小心眼儿的,对此并不在意:“快拿过来。”

“他们爱说什么便说去,你生那么大的气做什么?”唐枝漫不经心地道,“我要出门转一转,你随我一同去吗?”

随即又想到,有了郑晖的那两下,只怕不砍也废了。心里觉得解气,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终于,等到门外传来一声:“姑母,我回来了!”

她配不上他?唐枝皱起眉头,配不上他来提亲做什么?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既然如此,郑公子请回罢!”在心中把郑晖助过她的账一笔划去,就算和离过,她也是寻常女子比不过的。

“哼,一个残废之人,也敢妄想娶我闺女?”唐书林冷哼一声。

“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唐枝轻描淡写地道。

“你懂得什么?”唐书林训斥道。唐姑母自然留他们吃饭,但是唐书林实在不好意思,不论是这些年的不作为,还是娶了个仅比唐枝大四岁的继室,又或者唐枝和离之事,一件比一件难说出口,哪里有脸留下吃饭?只道来日方长,死活拽着唐枝回来了。

唐枝瞪他:“你觉得像话吗?”

“那就嫁出去!”沉吟片刻,唐书林答道。

杜芸端着瓜子,坐在院子里的小石凳上,翘着腿悠闲地嗑着。秋翎等人正在打理院子,杜芸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时不时指挥着:“把这个搬到那边!那个丢掉,难看死了!这个好,别动了!”

许万松皱了皱眉,对小厮道:“关上门,下去吧。”然后才对刘峥道,“你见着谁了?”

“胡说八道!明明是赔给唐枝的!”

唐枝顺势解释道:“我在外面开了间铺子,赚些营生。谁知账簿被大爷的爱妾,琼姨娘偷偷摸进屋给顺走了,送到老夫人面前。”

“还小?我们唐枝今年可有十九了,女婿也有二十有一了吧?搁别人家里,孩子满大街跑的也有了。”杜芸挑了挑眉,犀利地道。

刚进院门,便见院子里站着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人:“夫人,阿诚回来了!”秋翎忙不迭地推了推阿诚,阿诚躬身道:“夫人,我回来了,不负所托。”

不多时,六人全到了院子里。苗姨娘等人都穿了寻常衣裳,兴许是知道要被打板子,连头饰也没有戴,很是素净。但是打扮虽然素净,好歹是整整齐齐,唯有琼姨娘,此时还被缚着双手,身上头上扎着草屑,脸上脖子上都是红包,狼狈得不得了。

唐枝一走,程老夫人只能拿程远之出气,想起琼姨娘临走前瞟来的眼神,恨得直捶他:“你这个不孝子!非要气死我不可!你娶的什么媳妇?纳的什么小妾?目中无人的目中无人,狐媚的狐媚,好好的家都要败干净了!”

程远之噎住,事情都生在这个月,稍加回忆便记起来了,那日琼姨娘确实去晚了,并且他赏她一百两银子买衣裳,也是他纵容琼姨娘嚣张,但是他的目的是气唐枝,而不是气苗姨娘她们呀?

“我问你,账上的银子可是被你败尽了?”程老夫人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问出来。

和离之事,唐枝原没打算这么快就说出来。可是程老夫人赶在唐书林之前赶到,先机已失,不得不进行第二项打算。

程远之连连应道:“一定。”

孙以衡被他盯着,说不出的恼恨,他孙家三少何时受过此等屈辱?然而对方散出的强大的气势,让他深知此人得罪不起:“呵呵,兄台,这是误会,一场误会。”

十年过去,蜀枫楼的菜色与记忆中的味道已经有些不同。唐枝一样一样尝过去,不由得记起往昔的情景,有些感叹起来,竟然把程远之与孙以衡都忘在一边。

不多时,三人来到蜀枫楼门前。蜀枫楼是京中有名的老字号酒楼,手头颇有余钱的人家喜欢在此摆席聚会。

“无凭无据?”唐枝轻笑一声,忽然喝道:“把如月叫来!”

程远之突然起疯,唐枝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来到门口:“来人!大爷疯了,把他拉开!”

孙以衡已经呆住了,他只知道程远之有些傻,却不知道他竟然这般没成算。王香琼只是孙府里头不出挑的一个二等丫鬟,比起他的碧柔与红芍差了不知多少,当初勾引他几回,他看不上眼,才随手赠给程远之,没想到竟然成了程远之手心里的宝!

“一味取悦男人,活着有何意思?”唐枝冷笑一声,瞪着吴夫人道,“你若也学她们,我打烂你的脸。”

吴夫人得唐枝的眼,正是因为吴夫人并不一味讨好男人。相对男人而言,吴夫人更看重家族子嗣,经过唐枝的一番引导,又多出一项如男人一般做生意赚钱的追求。

“瞧把你厉害的,姐姐可比你长了六七岁,还想打烂我的脸?姐姐先撕了你的嘴!”吴夫人心中一热,脸上却做出佯恼的表情,扑过去扯唐枝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