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一贯不怎么刻意去看这些需要抬头观望的东西。今日被六瓣雪花一冰,无意抬起脸来,才看了一眼楚家的花亭楼台。

那声□里有压抑,还带着一丝排斥的不情愿意味。却又已经不由自主,正濒临沦陷的边缘。

次日罂粟午睡醒来,下楼便看到鄢玉坐在沙上,手里一杯咖啡,膝上一本杂志,浅衣白裤,姿态分外闲适自然。

以前罂粟和楚行在外,走路总是一前一后,地位也是一上一下,互动稀少,脸上也都不见笑容,就算被传言罂粟备受纵容,也只是耳朵里听说的事情,少有人亲眼见过,更难以令人再联想到更深处去。倒是离枝偶尔会当着众人的面跟楚行撒娇一下,平时做事又长袖善舞颇得信任,因此离枝其实更受青眼的说法曾经甚嚣尘上。

离枝看了眼那黏腻腻的东西,细不可见地一皱眉,到底还是接过去,微笑了一下,语气礼貌地道了谢。罂粟以为她是嫌弃小,又忍痛了一下,将手里另外一个也递了过去,说道:“我还有。你都拿去。”

楚行倚在椅背上,交叠着腿听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一直等离枝满脸嫉恨不平,泣不成声,才平淡开口:“说完了?”

她抬起头,小巧的下巴紧紧抿起来,提防地看着他。尽管不开口,眼神里已经满满都写着一句“你才别乱动”的警告。

一直等楚行身影转出私牢,路明回转身来,冷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拖到冰库里去冻死!”

楚行面无表情,冷冷吩咐:“找人把她弄回来。”

第二天上午有商逸到访。

她在楚家待了十多年,到如今,已经被无数人奉承过在楚行眼中别有不同。外人皆言,楚家女孩子来来回回走马灯般地换,唯独她与罂粟终年随行楚行左右。甚至楚行信任她胜过罂粟,她手里的权利很少变动,她递交上去的资料,楚行大都痛快批复。

楚行半跪在房间中的羊毛地毯上,把罂粟脚心搁在他的膝盖上面。一只手握住她脚踝,把袜子一点点套上去。罂粟往后微微一缩,脚趾蜷起来,不肯配合。他抬起头看她一眼,而后屈起手指,在她脚背上轻轻一刮,又柔声哄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罂粟慢慢安静下来,同意他的动作。

鄢玉听了,看看他,直起身来,微微一笑:“可以。只不过方法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种。今天不扎,明天还是要扎,后天也还是要扎。楚少爷如果觉得不忍心,不妨想一想,我这是在治病,不是在调^教什么情^趣。这一关迟早都得过。不过,倒是听闻楚少爷以前玩人玩得很好。扎针这种事情,对您来说,只不过是小事而已。”

蒋绵吓了一跳,来不及问为什么,急忙去拍她的背。蒋信闻声赶到门外,看到罂粟后背不停起伏,脸色一变:“阿绵!这怎么了!”

楚行的眼睛剧烈一缩,罂粟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后退,中间竟像是获得解脱一般,微微笑了一下。

她看着他的眼神平静得骇人,路明忍不住后退一步:“罂粟小姐,你,你不要冲动……”

罂粟头也不抬,漠然开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行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又笑了一笑:“是么。”

“李游缨他这次回来……腿被人打断了。不过其他情况还好。他今天来了c城,现在就在我对面,还有哥哥,我们三人正在喝下午茶。你要同他讲话吗?”

路明谨慎地闭嘴不答。

楚行又问道:“怎么不去?”

罂粟硬着头皮把杯子递给路过的空姐,见李游缨还在笑悠悠地瞅着她,讷讷道:“不好意思。”

罂粟眼睛也不眨地回答:“路总助不停催着人走。一着急,脚就扭了。”

罂粟不肯解气,卯足全力,狠狠踹了他一脚。楚行疼得皱了一下眉,把她两腿分开,架到腰上。

楚行吃东西偏清淡,晚上有时不过是一碗粥和两样清炒就打。罂粟原先吃得偏咸辣,跟在楚行身边久了,口味也跟着改变。她走过去,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鱼粥香气。楚行把碗筷摆到她面前,罂粟站着不动,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罂粟哑声,找不到合适反驳的话。半晌,眼睛游移梗着脖子,讪讪地说:“不就是一点儿口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小气不小气。”

离枝回过头来,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罂粟这是什么意思?!她突然又耍什么幺蛾子!”

电话响了五声后被接通,楚行淡淡传来一声“喂”的那一刻,罂粟“哇”地大哭出声:“车子坏掉了!”

罂粟又盯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说拿走。您还没听懂是不是?”

路明头皮紧,心中警铃大作。楚行把毛笔插回笔筒内,不带感情地开口:“你想求情是么。也可以。让她回去,你去禁闭室替她跪着。”

“算!自然是算!”路明一叠声道,“罂粟小姐想要什么报酬都尽管开口,我路明一定都如实双手奉上!”

罂粟只作没听见,说:“要是离枝半年都没找到祸,您准备怎么办?”

“离枝小时候可没偷吃过那么多糖果。人家没长过蛀牙。”

阿凉酒意全消。

罂粟只作听不出个中调侃,垂着手安静回答:“等到离枝姐和阿凉回来的时候,罂粟必定会去接的。”

等回到楚家,进了书房,罂粟作势一低,膝盖还没沾地就被楚行拽着胳膊起来:“干什么?”

楚行指节轻扣着下巴,抬起眼来看她时,唇角犹有微微笑意,道:“笑你说得很对。”

不出意外果然看到罂粟的脸瞬间垮下去。瞪大眼,嘴一张一合地站在那里,想出声反悔又不敢反悔的可怜模样。楚行看着只觉得好笑,便把她招到身边,搂进怀里,点了点鼻尖,笑着问:“牛大力好听吗?”

罂粟张张口,喉咙被哽咽堵住,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眨一眨,两行泪很快顺着脸颊流下来。

“您有事吗?”

“你其实就是想问,我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弄到被楚行除名的地步,对不对?”罂粟在车窗沿上撑着下巴,偏过头来,冲着蒋绵笑了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啊。莫名其妙以前做的合理的事现在再做就不对了。这两年我嗅出要失宠的苗头来,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结果还是不行,楚行单纯就觉得我碍眼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曹董刚才那样好的手气,不应该离开牌桌的。”

次日便是宴会。

罂粟往里只看一眼,就变了脸色。

周管家垂眉顺眼地回答:“不过是看到罂粟小姐越俎代庖罢了。”

罂粟脱口便想说孟庆官帽都要不保了崔家怎么可能还有闲心来追杀我,到嘴边已经说出一个字后才惊觉不妥,立时哑了声音。

“我没这么说。您自己心里知道就好。”

“很疼?”楚行一边慢慢动,一边把她的胸衣扣子一粒粒解开,问,“有多疼?”

罂粟在车子后面端端正正坐着,驾驶位上的人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她,微笑着说:“我叫李游缨,你呢?”

路明脸色一肃,低声道:“闭嘴!我说了别插手!你还听不懂是不是!”

“你丢啊我正好巴不得下车!”罂粟醉意上头毫不示弱,恶狠狠瞪着他,“你再压着我我就吐在你身上!你要不要试试!”

罂粟自己也的确被楚行这样敲打过,并且也的确害怕过。半年前楚行把她始终处心积虑保护和执掌的所有权利都收走给离枝时,就是她这些年来体验过的最胆战心惊的一次。但如今害怕的事情已经过了,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地站在这里,自认是暂时找不到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的。

她把衣服穿上,又去浴室洗漱完,然后叠好被铺好床,拉开窗帘,准备把窗子打开通风的时候突然停下手,回过头,看了一眼卧室屏风后面的小书房。

离枝比罂粟个子要高,这样上下打量过去的眼神就更显得居高临下与轻慢鄙夷。罂粟一动不动任她拦着,那种垂着眼的顺从姿态并不能带给离枝足够的满意感觉,她冷哼一声道:“看来备受宠爱的罂粟小姐这次是跪了一晚上么。”

“你太不乖。”楚行冷声说,“犯了错还不道歉?”

他本想再训她两句给她点教训,看到她的眼泪和伤口,到底连一句“下次不准再弄出这种事”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认命把她抱到膝上,一点点给她上伤药,一面还要忍受她在他耳边故意不停喊疼的聒噪。

后来他曾回想过两次,若是那一日未听任她一哭二闹下去,而是硬下心肠来真正敲打警示她,是否结果会不一样。然而又转念一想,如果事情有可能再生一次,他不免还是会保持原样地让它生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