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车直接驶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在高干特殊病房里,他们见到了杨教授。

如烟如霭的夕阳,透过白兰树密集的碧叶,庸倦地斜照在廊檐处的水泥地面上;几只蜜蜂盘旋在花丛中,出嗡嗡的叫声;几只红色的蜻蜓也在空中时快时慢地飞舞,不停的用翅膀划出美妙绝轮的图案……自从血案生后,邻居们隔三差四的找理由和借口搬走了,要么搬到学校,要么搬到场镇上,总之,都不愿意再住这儿。乡下人对凶杀案十分忌讳,生凶杀,是不吉祥的象征,别说住在这儿,就是路过这儿也要避道远行。案后,陈涛坐了大半年的牢,顾及不了搬与不搬的事,出来后,虽说所里有房子,李明曾多次劝说他搬到所里去,和大伙儿住在一块儿,可他就是不肯。他说他想图个清静。房子是学校的,已经不是学校的家属了,住着学校的房子不搬走肯定说不过去,但鉴于情况特殊,陈涛自己又不肯搬走,因此,学校就权当没有这排房屋了。总凡搞旅游开,这排有障观光的旧房已纳入了镇政府的撤迁规划,要不了多久,镇政府自会出面叫陈涛搬走的。

“还有呢?”

雷树成是何许人,韩跃进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要给自己弄个“嘉奖”,说白了也是出于坐稳“局长”位置的考虑。徐大虎当局长,头上分别顶着县委常委和政法委书记的帽子,出点差错有什么要紧的?他当局长就不同了,没顶帽子,出不得乱子,一旦出了乱子,拉你下马绝不会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他感叹人生真乃天无绝人之路,上帝在关键时刻也知道出来帮他的忙!

不一会儿,小女孩怀抱着一大包东西出门来了。

一条毒蛇从石头缝隙里爬出来,嗅一嗅他脚上的血迹,吐着信子,在他身边悠然的转了两道圈儿,然后摇摆着身躯,倏地钻进了茂密的草丛……

“不为啥,突然又不想唱了呗!……妹,你唱,我很想听你唱歌!”陈涛把目光转向陈蕊。

招待所里备有早餐,他们找了一个清静的角落,要了一点粥、馒头、卤鸡蛋和四川泡菜。一边吃,一边闲谈。想起马小瑶,陈涛顺便问了问,他说:“昨晚那女孩儿不是要我们叫她一块儿上山吗,咋没来呢?”

车子掀了两声喇叭,屁股串出白色的烟雾,眨一眨腥红的尾灯,向着大校门处驶去了……

陈涛指着马小瑶:“刚到,要不是小妹妹,恐怕一时半载的还找不着你们……陈蕊,咋没礼貌呢,不感谢人家小妹妹不说,还骂人家,你说你做得对吗?快给小妹妹赔个不是吧!”歉意地微笑着又对马小瑶,“别和我妹妹计较,她从小任性,虽说上了大学,可老脾气是没法改的!”然后上前,拉过陈蕊和马小瑶的手,放在一块儿,“握一握吧,同学的手是温暖的手。现在你们不觉得,等以后出了校门,天各一方了,想见一次面也不容易时,你们才知道大学时候同学的情谊就像兄弟姐妹般珍贵。凡事多一点包容,彼此多一点关怀和理解……大学时光多美好啊,何必要闹别扭呢!”

“那读啥?”陈涛似笑非笑地问道。

许莉惊讶地打量着陈蕊,稍迟疑,回过神来,双手使劲搂住了陈蕊的腰:“好姐姐,别伤心,我答应你还不行吗?看你都变成啥模样儿了呀,一点小事也上纲上线的上到了血缘关系的份上,这和血缘关系有何相干?你的哥就是我的哥,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因为你和我是姐妹,对吧,干嘛还要分个彼此呢?”

“真是土老贼,咋开导也没用!”马小瑶不屑地嘟弄着,将像册挟在了腋下,然后时髦而又夸张地挺起胸脯,“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呀,想采的人太多了,嗯哼,没10万8万的也来打本姑娘的主意,真他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妈!”陈涛直起腰,抚住母亲的肩头,唤一声,打断了母亲絮絮的唠叨,“你说的杨教授和许莉我都是要去看的。呆在家里闷得慌,出去走一走,对身心的健康有好处。再说,跨出大学校门整整10年了。10年,国家的形势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不论是经济的、法制的、还是伦理道德方面的建设都在改革的道路上步履维艰地向前迈进,我很想看看如今的大学到底是什么模样,如今的大学生们是不是还像我们那阵,时刻把民族的希望、国家的富强放在心上。进了警营,除了案子仍是案子,咱年纪轻轻的都快变成只会办案的机器人了。妈,坐牢把我坐警醒了,咱们警察,咱们读书人,不能只埋头于工作和书本呀!记得我曾经喜欢唱的一歌吗?‘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妈,我是唱着这歌走出大学校门而踏上工作岗位的,虽然这些年匆匆忙忙和庸庸碌碌,没有实现自己远大的抱负和理想,但就像《便衣警察》的主题歌唱的那样:‘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少年壮志不言愁……’从牢里出来,好多的人都认为我低调了,沉默寡言了,其实低调和沉默寡言只是我生活方式的改变,我真实的内心世界比坐牢之前充实得多!……妈,我一走就是好几天,你在家里要多保重!小松越狱出来,至今还没有捉拿回去,你独自在家,我真有些放心不下,可是,我不能再拖了,我去看望了妹妹后回来得抓紧时间写书。准备了一些资料,整理整理,力争在年底完稿……妈,要是我写的书出版了,我一定会到爸爸的坟前烧一柱高香的;还有星儿和徐薇,我也要去她们娘儿俩的坟前烧一柱高香……我非常想念他们!”

“是吧,李明,李所长,你居然送花给我?”杨小容惊诧地瞪大了双眼,她掀开薄被,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将李明的脖子搂住,“亲亲我,好吗?”

周兰在整理案卷,她抬头,笑道:“你的吩咐就是指示,干嘛要问我呀!忘了告诉你,小容来了,她说她先去寝室给你做晚饭,叫你忙完了就回去,她等你……”

雪儿有些激动,双手立即捂住微微隆起的肚子,示意黑二看她替他怀着的孩子。

夕阳似烟,斜照在花坛上。透过碧叶的光斑不停地在地面闪动,仿佛洒了碎银,微风过处,满目星辉。

“杨老师是哪儿人你还不知道吗?……怎么搞的!”

“我真不知道,杨老师没告诉过我……”

小刘站下来,盯着陈蕊,慎重地问道:“那么我问你,杨老师的生世你知道不?”

陈蕊摇头。

小刘想了想,又问道:“台儿庄战役你总知道吧?”

“高中历史课学过,知道一点……”

“嗨,知道一点,学文科的大学生不了解台儿庄战役……”小刘一付无可奈何的模样,“好吧,我告诉你。台儿庄战役也叫鲁南会战。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军队保卫徐州的一次外围战役。1938年3月,日军矶谷师团主力沿津浦线南进,企图占领台儿庄,进而迂回攻打徐州。国民党军队在第021章集了约25万人的优势兵力,准备阻击歼灭敌人。从3月23日起,中日双方军队在台儿庄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中队英勇抗击,至死不退。日军未能全部占领台儿庄,为国民党的外线完成对日军的反包围争取了时间。4月初,国民党军在切断敌人退路后,向台儿庄的矶谷师团动攻击,并击退了由临沂增援的板垣师团。4月7日,日军被迫突围,中队乘胜追击。共歼敌11984人,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台儿庄战役是中国抗战史上一次著名的战役,是中队在抗战初期正面战场取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在军事上,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在政治上,鼓舞了全中国人民争取抗战胜利的信心,显示了全民族举国抗战的伟大力量……可是……你知道‘可是’后面我要讲什么吗?中队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直接参加台儿庄保卫战的部队4万6千多人,伤亡失踪的就有将近8000。啥概念?用一个词叫‘血流成河’不为过吧?其中,杨老师的父亲就是在这场战役中牺牲的。当时他父亲是李宗仁手下的一个团长,在台儿庄争夺战打得最危急的时候,他父亲为了守住一个被日军攻陷的缺口,身先士卒,身捆20余枚手榴弹,冲入敌群引爆,和敌人同归于尽!那年,杨老师刚满4岁。他母亲是厦门大学的老师,杨老师和母亲住在一起……为抚恤烈士的后代,国民政府在他14岁那年将他保送到英国留学,也就在那一年,中国的内战打得如火如荼,他母亲又不幸死于战火……在英国,他举目无亲,得知母亲已故的消息,他悲痛万分,几次企图投河自杀,关键时刻,一个比他大6岁的姑娘来到他身旁,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和这个姑娘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这个姑娘是国民党一个高级将领的女儿,国民党军队溃逃台湾时,姑娘的父亲也到了台湾,于是,顺理成章,姑娘结束学业后回了台湾。本来那姑娘是要杨老师一起去台湾的,可杨老师偏要回大陆。他说他要投身到新生的人民共和国的怀抱……在香港,他毅然的和那姑娘分了手……你知道杨老师为啥那么喜欢你吗?”

小刘停住讲话,目光落在陈蕊的脸上一动不动。

陈蕊依旧摇头。

“因为你长得太像那个姑娘了……以前杨老师的书桌上一直摆放着一个镜框,镜框里的女孩子就是那个姑娘……可是,自从你进校后,他就把那镜框收藏了起来。那姑娘和你长得的确太相像,特别是眼睛,几乎是一模一样……还有一些细节可能你也不一定清楚。杨老师以前爱唱《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听过吗?很好听的一歌。前年到厦门开学术研讨会,杨老师还专门跑到鼓浪屿的日光岩上去凝望着金门岛唱那歌。可是你来了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唱过了……本来他是不该上大一的课的,哪有著名教授来上新生的课的呀?以前的大学有,现在的大学没有了,给新生上课的差不多都是助教,顶多是讲师,不会有教授,更不会有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可是,他坚持要来给你们上课……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了能够看见你!人的一生中有许多的感动是可以遗忘的,唯独源自心灵深处关于初恋的感动是一个例外。你的到来触摸到了他情感最脆弱的部位,他无法抗拒自己对往事的追忆,所以,便希望能通过对你的关爱寻找回些许的补偿……”

“那他干嘛不去打听那女孩的下落呢,说不定打听到了,彼此见上一面,就不再承受痛苦了!”

“你咋知道他没打听?大陆和台湾的联系刚解禁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听了,结果那姑娘已经去世20多年了……姑娘去世的时候杨老师还在坐牢呢!”

“为啥坐牢?”陈蕊不解地望着小刘。

“反‘右’开始后,那姑娘替杨老师担心,便辗转从香港给杨老师写了封信来,嘱他找机会去香港,然后再到台湾定居,她说她在台湾一所大学里给杨老师联系好了工作。信是由去香港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校领导带回来的,后来这位领导挨斗,交代了此事,牵连到了杨老师,杨老师就被抓了起来,判了无期徒刑,罪名是‘投敌判国’……”

“有这个罪名吗?”

“怎么没有?还稀奇点的罪名都有呢?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强权之下,要想让你坐牢,哪里会找不到合适的罪名呢?”

“哦!”陈蕊悒郁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低头不言语。

小刘反而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杨老师的遗嘱你都听见了吧,里面特别强调了一句他不怨恨他的祖国的话……旁人听来,此话纯属多余,可我听着,心里却不是味儿。杨老师是因‘投敌判国’罪入的狱,坐了那么久的牢,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都浪费掉了,在死亡来临之际,却特别作出如此声明,对自己的祖国,该是多么的热爱……想当年,和姑娘分手,固执地要回到新生的共和国怀抱……我想,他肯定是对姑娘许下了什么样的承诺吧,否则,那姑娘能轻易让他走?能轻易地一生不嫁而一直苦苦的守候着他?可是,我敢断言,他对姑娘许下的承诺绝不会是回来坐牢的……人啦,干什么都要讲一个定数,命运或许的确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稍不注意就会被魔鬼从你手中夺了去!……杨老师给了你机会,出国去吧,好好深造,我跟了他那么些年,机会也没有给我,可见你在他心中的位置有多重……‘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省遥望。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荡漾,阿里山林涛在耳边震响。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我们日日夜夜把你们挂在心上……’”

小刘抬头仰望着天空,轻声唱起了《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那歌。沉缓的歌声似乎也将他带进了苦涩的眷恋中一般,唱着,唱着,泪水竟慢慢地湿润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