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天由命呗。”萧剑满不在乎:“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当兵,一条去插队。”

在萧剑的记忆里,父亲像大山一般高远陌生,像疾风一般来去无踪;那一身笔挺的将军礼服仿佛凝固住了血肉的温情,那咔咔作响沉重有力的皮鞋声仿佛踏击着压倒一切的冷酷节奏。在萧剑的想象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摧枯拉朽。再高的山峰也能迫使折腰,再猛烈的疾风也能追使歇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那么温良恭俭让,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会被无情地淹没在人民群众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甭说父亲不过就是一个两颗金星的中将,国家主席大不大?开国元帅高不高?不也是照样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萧剑认为,父亲遭遇此番触及灵魂的洗礼,肯定会丧失高山仰止的威严,也肯定会丢弃烈如疾风的火暴性格,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利剑之下,任何人都会变得服服帖帖,猥猥琐琐。

其中一个躲在远处的家伙见势不妙,慌忙转身向另一端的湖畔狼狈窜去。很显然,这家伙肯定也是去搬救兵。

“当然要吃了。”苏婷婷故意做出不客气的样子,伸手拿过一张,然后把一个奶油面包放在田丽的面前,“你吃这个。”

战斗正在残酷地进行

田丽冲着萧剑怪罪:“萧大哥,你别惹婷婷姐生气。”

苏婷婷善解人意:“糖饼好吃,中午,你吃我的面包,我吃你的糖饼。”

部队大院的孩子在衣着上有着明显的特征,大都是捡拾父辈淘汰的旧式军服穿在身上。最初,一是为了省去购置新衣的花销,二是部队早已换装,旧式军服压在箱底成了积存的负担,让孩子们去穿也算是废物利用。这种旧式军服是1955年部队授衔时配的,肩上都缀有佩戴肩章的两个小孔和一条小巧的扣辫儿,十分精致考究。这种军服挺括合体,比新式的国防绿军装更凸显军人的威仪,也更令人怀念实行军衔制的时代。当年,部队配这种军装时等级非常严格,尉官一般只配人字纹咔叽布面料,而校官以上就变得讲究了,夏装是轻薄的炸蚕丝,冬装是厚实的制服呢,还配有风衣和呢子大氅;将军级别更为讲究,除此之外还配水獭皮的帽子和毛哔叽的礼服。于是,孩子穿出什么式样的军服就显现出其父亲当年的军衔级别,久而久之成为了风靡京城最时髦的服饰,也成为孩子们显示家庭背景的招牌。

“再跑,大哥们可不客气了!”

萧剑掏出带锡纸的香山烟,丢给王彪和扬威一人一支,三个人神气活现地吞云吐雾。

小钱儿感觉萧剑心情阴郁,递上一根烟:“老爷子还好吧?”

“好个屁!”萧剑恨恨难平,“一个中将硬他妈的被关进了监狱,能好么?”

小袁子也愤懑地泄不满:“这个鬼世道,整天高喊革命、革命,却他妈的革起了老革命的命!”

“你丫的小点声。”小钱儿神色惶然,“别他妈的让警察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

“老子不怕!”小袁子凶声恶气,“谁敢动我一个指头,我他妈的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你就吹吧。”萧剑阴阴地揶揄,“你丫的被警察抓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算了,算了。”小钱儿息事宁人,“我看咱们还是找地方喂肚皮吧。”

小袁子摇摇脑袋:“不在这鬼地方吃,咱们进城去。”

“对,这地方的饭馆都是赶大车的把式才去吃,又脏又乱。”萧剑表示不屑,然后慷慨地挑起大拇指,“咱们去新街口的西安饭庄,我请你们两丫的吃羊肉泡馍。”

“同意。”小袁子响应,“好久没去吃了,今天顺路改改口味。”

小钱儿指着小袁子:“吃羊肉泡馍我没意见,不过,得你丫的掏钱请客。”

“凭什么呀?”小袁子不服气,“你丫的总想吃我的大头。”

小钱儿理直气壮:“人家萧剑没有不义之财,你丫的手里攥着那么多的拂爷,不吃你吃谁?”

小袁子牛气十足地哈哈一笑:“我请就我请,随便让哪个拂爷加个班,这顿饭钱就有了。”

三个人商定之后,恰好一辆长途汽车驶来,萧剑动作迅地迎头奔去,小袁子和小钱儿紧随其后,相继窜上车门。

汽车卷起烟尘,载着京西三大顽主踏上归程。

萧剑选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倦怠地闭上眼睛。小袁子和小线儿大刺刺地坐在后排的长座上,旁若无人一般相互笑骂,搅得乘客稀少的车厢乱乱哄哄。

说起新街口的西安饭庄,萧剑有着幸福的回忆。父亲在饮食上除了爱吃麻辣的川菜,再就是爱吃陕西的羊肉泡馍。前者是家乡风味,偏食与生俱来;后者则是由于父亲曾经在陕北征战多年,戎马倥偬留下了情有独钟。小隔一些时日,父亲就会带领全家来到这个享誉京城的西安饭庄美餐一顿。萧剑记忆深刻,每当漂泛着羊肉腥臊香气的大碗泡馍端上桌来,父亲一脸贪婪的吃相就像个乐而忘形的孩子,仿佛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陕北战场。萧剑对羊肉泡馍不以为然,但是对这家饭庄的红烧牛尾和扒肉条却是百吃不厌。今天与父亲狱中相见,勾起往事多多,当同小袁子和小线儿商议何处喂肚皮之际,似乎自然而然想到了西安饭庄。此时此刻,如果能给父亲端上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泡馍,那该是何等的不同凡响呵。可惜,一个堂堂的中将如今却是丧失了自由选择饮食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