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蝉放开笔,笔君写道:“以人饲妖之事,可大可小,襄北崔家对头太多,不过能请到修行者出手,还敢对付崔家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了。你倒是抽身及时,李昭玄没人敢动,你可没有龙气护体。”

李蝉目光刚移过来,那尊无耳三足绿陶炉里霎时冒出一团赤焰,赤焰有婴儿头颅大小,焰舌颤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恭迎……阿……阿郎。”

琴台街上无人,他走过门户紧闭的勾栏瓦舍,朝清河坊东出口走去。

李狸儿细眉一挑,他几乎不曾被人当面拒绝。

“一剑劈死?”

他刚想问情况,后方的一名缉妖吏低呼一声:“监察来了。”

其余三名轿夫见状,齐齐放下骄子,一人冲向李蝉,一记凶猛的直捣黄龙冲向面门。另外两人却绕到侧后方扑了上去。

浮玉山下的法会是继圣人迁都后的又一大话题,姜和和听老货栈里的说书人讲,那些神仙飞天遁地,搬山填海,仿佛亲眼见到了似的。但很快,这个话题就被一件怪事压下去了——清河桥修到一半,桥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想那乱世中,不光有妖魔肆虐,又有军阀四起,外邦虎视眈眈,大庸疆土逐渐被蚕食,以至于整个西岐都丢了,帝京玄都坐镇的大庸中枢,竟逐渐变成了西陲,与龙武关一前一后,成了维护大庸尊严的最后两道屏障,还得到了“帝关”这个壮烈又无奈的名头。

走近了,是桥檐下悬挂的一盏黄檀六角宫灯。

穿过街市,就到神女庙了——唯有这个念头还很清晰,驱使他迈步前行。

灵祝在李蝉小指指端处起笔,历关冲、液门、中渚、阳池、外关五穴,灵脉勾连,一气呵成。

如今的儒门两大派,一个“理向外求”,一个“心无外物”,当然聊不到一块儿去。

告退离去。

少年心有疑惑,下意识起身去看,又停下来,看了李蝉一眼,“你呢?”

李蝉一本正经道:“这案子不好查,那更夫第一个死在白鹿里,你们拷问报官的里正,找目击者,找线索,找到了有什么用?仵作验尸,验出那更夫五脏六腑都空了,又有什么用?”

司丞道:“既然是为了办案,就说来听听。”

但只要看见老者头戴解鹿冠,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便服,而是一身霜白的鹤氅,便能把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一半。

红药睁大眼睛,没忍住看了一眼主屋,“扫晴娘娘,阿郎……怎么会生在那种地方?”

扫晴娘摇摇头,“阿郎自己也不知道,少年时候,他还经常讲些有趣的事儿,说什么铁鸟飞天,人勿需修行便可飞天遁地,可要问他是在哪看见的这些事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按笔君的话说,他呀,是天人化生。”

“天人化生?”

红药掩嘴。

扫晴娘打量着红药,“红药姑娘,你看着倒不像是妖魔。”

红药神色黯了黯,“怎么不像,我害了六条人命了。不过扫晴娘娘倒说对了,我本是凡人,后来被逼修了神道,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吃了濮水府君,便化身妖魔了。”

“做妖魔才快活呀。”徐达从碗橱上跳到红药脚边,“红药姑娘是乍逢变故,一下没缓过来。其实妖魔跟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人管咱们这些天生会神通法术、会修行的异类叫做妖魔,有人则不同,临安坊那老员外就端的识相,一口一个雪狮儿君,叫得咱心花怒放。”

红药掩嘴一笑,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人也有天生会修行、会神通法术的吗?”

徐达看着门外,“自然有的,红药姑娘难道忘了,阿郎不就是天生神通吗?”

红药心中浮现起那双丹青二色的眼睛,喃喃道:“天生有神通的异类是妖魔,那,那天生有神通的人,岂非人中之妖,妖人,人妖?”

一声干咳。

红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李蝉已走出主屋,脚边跟着戴烛。

“说什么呢?”李蝉面色古怪。

红药以为李蝉怪自己背后议论他的是非,连忙说:“阿郎不要误会,我只是……”

李蝉瞄了一眼徐达和众小妖,摆手道:“不必跟着叫阿郎,是它们非要分个主次,你还照之前的,叫李郎就好。”

大庸的阿郎是对男主人的称呼,红药顿了一下,想到扫晴娘唤李蝉作少郎,少郎却是少主人的称呼,不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到红药的目光,扫晴娘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正要解释,徐达抢道:“阿郎可是扫晴娘娘一手带大的,扫晴娘娘是大妖,就算大摇大摆上街也不怕被修行者识破,平日阿郎不便时,都是扫晴娘娘代他出面,和人打交道。”

扫晴娘看起来正值桃李年华,但红药自己也是二十余年没变过模样,便不觉得奇怪,只是听说扫晴娘不惧修行者,便敬畏地说:“日后还托扫晴娘娘多多照拂红药。”

“叫我姐姐好了。”扫晴娘微微一笑,见锅中水开了,走到墙边。一个陶罐精连忙让开,扫晴娘从陶罐后边提起装面粉的麻袋。

谯楼的鼓声隐隐传来。

李蝉看了一眼天色,已到了寅初。前番在画境中耗神极大,又与李昭玄激烈搏杀了一番,精神已十分困顿。不过肚子饿得发昏,他低头看了一眼捋起袖子的手笔上的淤紫伤痕,对红药招了招手。

“地方窄,给厨房腾点空。”

宋无忌在灶里控制火势,徐达在一旁对锅碗瓢盆众小妖指手画脚,扫晴娘已揉起面来。红药本来对扫晴娘心生敬畏,见这景象,却只觉得亲近,只是李蝉叫她出去,不能过去帮忙。

两个夜叉鬼头飞舞着将扫帚精等妖怪迫开,李蝉走到天井中央,调整呼吸,运转血气,手臂先是涨出血色,血色一消,淤紫色便淡了一分。红药怕打扰李蝉疗伤,在一旁不敢出声,李蝉却很轻松地喊了一声。

“红药。”

“阿郎?”

李蝉顿了一下,没有扭转红药的称呼,望着天井框出的一方青空,黯淡的晓色里还依稀有几颗残星。

“你吃了濮水府君的妖身,得了它的神通,也沾了它的妖念。异类相杀,是天道之常,你当时又心怀怨恨,所以,害了六条人命……但不论原因如何,这六人死在你手上,你要做人,就不能忘了这件事,反而要记在心里。缓过这一阵,跟我去作些补偿。”

红药点头,嗯了一声。

李蝉转过头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阿郎是怕我有心结,我的确有心结。”红药说,“但正因为阿郎有这心,才会救我。”

“我只是借此机会脱身罢了,也省得李昭玄追究。”李蝉摇头,“你不必感激我。”

“我怎么想,那是我的事儿。”红药轻轻笑了,“阿郎,我有件事要问问你。”

“什么?”

“刚听徐达说,阿郎是天人化生,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