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贾母才闭着眼睛说道:“王氏,我见你素日念佛,便以为你学了那等心平气和,只是,却没想到你私底下怨恨这般大,你与政儿本是夫妻一体,可你倒好,好端端地还去污蔑了政儿的名声。而周氏当年原就是我赐给政儿的,少不得你心里也是怨过我的。既然这般,你也不用来我这里伺候了,便去佛堂数佛豆吧。”罚了王夫人去佛堂,却又没有加期限,很显然王夫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受累了。

这意思很明显,要么你亲口说出你的需要,要么我们就这样耗下去。

“我说得是我!”贾琳把秦恕扶起来,将装了解酒汤的碗递到秦恕嘴边,说,“好了,我不和你这个醉鬼争论了,你赶紧把解酒汤喝了才是。”

老太妃自认为已经老了,那些家国天下的大事都不该和她牵扯上关系,但此刻心里却仍是生出了好奇来,也不知道那贾琳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物!

若是自己还留着周氏的卖身契,哪里容得了周氏这般风光?贾琳如今还没有真正得意起来呢,元春就能被拿来和一个贱婢做比较,珠儿就要来给贾琳陪坐,若是她还留着周氏的卖身契,贾琳就是做了天上是神仙也要来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

其实,老太妃倒也不是故意让贾母难堪的。她虽然瞧不上贾府卖了庶子巴结清灵郡主的行径,但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她也管不着。只是,她最为疼爱的大儿子忠瑞王曾经特意对她说了,一旦坐在忠瑞王这个位置上就注定了只能做孤臣、做纯臣,最忌和那些功勋之家牵扯上关系。而贾府多多少少有个四王八公的名头在,是以既然他们自己主动将贾琳出了族,老太妃也不愿意他们再粘上来。

而贾府呢,他们既然自己不打算去了,自然也没有给外人下请柬,事情如果真按照这个剧本展下去,只怕等秦恕和贾琳成亲的时候,将到场参加喜宴的客人会寥寥无几,这样的场面自然是极其难看的,别说是男人和男人成亲,就是男女成亲,这样一来,也足够旁人嘲笑的了。

贾政一呆。他沉吟良久,最后叹道:“若真是如此,那也只能说是琳哥儿福薄,和咱们府里少了缘分。”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应下了要把贾琳出族了。王夫人这才抿嘴一笑,道:“可不是如此……如今,咱们府里好容易才搭上清灵郡主这条路,日后珠儿和元春的前程少不得都系在郡主身上呢……我们也不亏了琳哥儿去,不如这样,既然行的是出族之礼,大不了在钱财上多给他一些,这样一来,也多少是个依靠了。再说,父子缘分哪里是说断就断了的,等日后珠儿有了出息,自然也能提携琳哥儿的。我手头有个陪嫁庄子,一年少说也有五六千两的出息,原本是打算留给宝玉的,索性就直接给了琳哥儿吧,也算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一番心意了。”

不过,既然账册已经拿出来了,就别想再夺回去……王熙凤在心中暗想。

“那还不是一样!反正都是要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呢!”

王夫人和贾琳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糟糕,这两个当事人是一清二楚的。但就是这样,贾琳以往在面对王夫人的时候,还是恭恭敬敬的。因为,庶子和嫡母之间的战争,嫡母是占尽了优势的。只是,此刻,贾琳仿佛把自己身上那张套了整整十二年的谦恭温顺的狐狸皮给扯掉了,他的笑容十分恣意,看到王夫人从内屋走出来,连身都没有起,只是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母亲。”

也不外乎大家都这么认为。长乐大长公主作为宣正帝的姑母,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从五十多年前,她支持皇上亲政开始,她就是皇上心中最为敬重的一个人,皇上甚至愿意跪她。宣正帝生母早逝,他是把长乐大长公主当成自己的母亲来敬重的。而怀玉长公主作为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能让皇上不顾祖宗法典,将这个异姓的表姐封为公主,足以见得皇上对他们一家的荣宠。到了清灵郡主这一辈,无论皇上心里怎么认为,世人都只当他还是将这种荣宠一路延续下来了。再加上当初闵柔公主那件事情,说是难产去世的,但说不定是清灵郡主和镇南侯暗通曲和,然后联手给她害死的呢?这里面的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但是,即使是这样,皇上明面上也没有降罪于镇南侯,反而默许了清灵郡主的下嫁,这么一来,大家更是觉得皇上对长乐大长公主这一支的偏爱。有盛宠,又有势力人脉,所以清灵郡主这里才有那么多来竞相巴结。

宣正帝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生气,所以秦恕就被迁怒了。

贾府这是在心虚呢!因此,王夫人做事的时候都是悄悄的,只想着悄悄将这些事情抹平了就好。也就是说,贾母和王夫人虽然想借着婚约的事情,把贾琳和镇南侯世子凑成对,用以讨好清灵郡主,从而和刘贵妃重新搭上线,但与此同时,为了不影响到元春的前程名誉,他们又不敢主动拿婚约来说事。于是,王夫人才会想着先把贾珠的亲事定下来,然后顺势把贾琳入了清籍,再主动去和清灵郡主合计,在尽量不牵扯到那份婚约的基础上,把贾琳给嫁了。这就使得整个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贾琳等得花儿都谢了,结果王夫人竟然还没有成事。

也不知道贾母怎么就看出贾琳的好来了,这次回府之后,她赏下了不少好东西来。每逢晚饭,贾母虽然没有叫贾琳去她的屋子里用饭,但总会赐下一两道菜来。那菜从贾母的院子里送到贾琳的院子里,即使保温的效果再好,也已经失了好滋味。更何况,仿佛是为了做出一种无声的对抗似的,贾母这边抬高了贾琳,王夫人那边就更需要周姨娘的服侍,早上洗漱的时候,周姨娘捧着盆子,晚上吃饭的时候,周姨娘站在门边打帘子——虽说,做姨娘的是该要服侍主母,但这也太过了一些。可偏偏,旁人就是不能说出她的不是来,毕竟这就是规矩,就是贾母,她都不好管着自己儿子房中姨娘的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看到周姨娘疲累的样子,贾琳自然什么都吃不下了。所以,别说是贾琳,就是贾琳院子中和他亲近一些的丫鬟,都一点都没有将贾母的看重当成什么可炫耀的喜事,那些菜最终都只进了他院子里丫鬟们的肚子。

“我?不,七公子应该问,我们想要的是什么。”贾琳目光柔和地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秦恕,道,“我要的是能脱离家族,保我生母一世安康,秦恕要的是大仇得报。而这些,都要仰仗七公子了。”

镇南侯如何,清灵郡主如何,这些事情暂且不说,贾琳虽已经心中给他们判了死刑,但不会在面上说出来。毕竟秦恕这个人的性子,说好听点,很有些忠君爱国谦谦君子的风范——这么曲折的人生,他竟然没有长歪,也没有养成反社会反人类的性格,真是太难得了——说难听些,就是忠厚老实,有恩一定会报恩,有仇反而不一定会报仇。而贾琳情愿秦恕一直这么干干净净的,那些不折手段的事情由他来做就好了。虽然秦恕也曾说过要给自己的生母报仇的,但是贾琳很清楚,这孩子手段有限,最多是折了镇南侯的爵位,而有些人,不往死里踩他们,是不够的。

在大晋朝,男男之事虽然说起来是比男女之事要风雅一点,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点是没有变的,哪里会有寻常少年家开口闭口就说着自己亲事如何如何的?即使他们的亲事……缘于多方算计,算不上真心实意,但秦恕却是有真心的。他听得自己心仪之人如此这般说着,又是欢喜,又是别扭,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荷包塞在这里鼓鼓囊囊的,莫名的竟然觉得有些烫手,而他的心脏跳得很是无律。秦恕脑子里似乎转过了万千想法,但最后却总会落到贾琳的那一句“你且好好收着,若是弄丢了,或是弄坏了,我定饶不了你”上。即使是冷清如秦恕,也忽然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没关系,其实像这样一般能有个名分,就已经是先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秦恕在心里对自己说。

来了……秦恕心中泛着苦,他从来不认为这个世子身份有多好,明明这是他一世苦难的源头。他情愿不要这世子的名头,他情愿生在寻常百姓的家里,他要的只是一世安稳,可这世子名头给他的却是颠沛流离。如今,连贾琳都要离自己而去了吗?

用了饭,贾琳就要回去自己院子了,周姨娘这才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那时我去求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反而把我训斥了一番,夫人便借机要把我身边的人淘换淘换。那些素来偷奸耍滑的,被换走了也就罢了,只是细翠这丫鬟,我是舍不得。我便说,你院子里一直没有一个大丫鬟掌事,先前代为掌事的还是珠大爷屋子里的丫鬟名叫添香的,如今那人既然成了珠大爷的房里人,我只好把细翠安排到你院子里去了。夫人只好赔着说细翠如何心细,如何稳妥,你父亲便做主让细翠成了你院子里的大丫鬟,还改了她的名字叫喜翠。”贾琳闻言,差点没笑出来。

十一月末,碧溪姨娘在自己的屋子里跌了一跤,要生产了。她如今是八个多月的身孕,俗话说,七活八不活,生产的时候自然十分凶险。林如海默认了要保小,到最后,孩子是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碧溪姨娘却因为大出血去了。林如海不知怎么想的,没有看这个男孩,直接就命人将他抱去了钱姨娘那里。原本,钱姨娘在贾敏小产以后,就觉得若是碧溪怀的是女孩也就罢了,若是男孩,只怕自己可能没机会抱养这个孩子了。毕竟,贾敏这次小产之后,大夫都说,只怕日后都难有子嗣了,而一个男孩,在林府是万分精贵的。她却没想到,最终,林如海还是让人把孩子抱到了自己这里来。想着碧溪是在自己屋子里摔了一跤才提早生产的,钱姨娘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孩子,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他抱到了自己怀里。既然先送到她这里了,这以后就是她的孩子了,她钱蕴虽然念经诵佛了这些年,却不是没有脾气和手段的!

林府中,因当家主母要精心养胎,如今府上内院主事的是林如海的一个姨娘。这位钱姨娘是林如海的贵妾,是林如海的母亲尚在时给他纳的,是个本分的人,原本也是一官家小姐,只是家世落魄了。她如今才二十六七,府上姨娘中算是年轻的了,只是也一直未有身孕,虽然掌了内院之事,但有什么事情还愿意和贾敏身边得力的老嬷嬷商量,这使得就算贾敏觉得膈应,她在明面上还挑不出钱姨娘的错处来,毕竟钱姨娘在她面前一直再恭敬不过了。

第一世,他生在现代,是两个大家族联姻的成品。是的,是成品,而不是所谓的爱情的结晶。那对血缘上的父母有着各自的生活,他能见到他们的次数远远少于自己的保姆和管家。他有十几年的时间都在豪华而空荡的祖宅中接受继承人教育,死于二十岁,订婚宴,心疾。

年仅十三岁的秦恕,到底是如何招惹了这帮人的?贾琳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他是个厌倦麻烦的人,若不是先前和秦恕很有几分交情,只怕现在就要丢开秦恕了。只是,这些年来,到底心里是存了感情的,此刻再见秦恕蹲在自己床边那一副内疚悔恨的模样,贾琳刚硬气的心肠便又软了。秦恕不愿开口解释,贾琳便也不问,只在心里慢慢琢磨,他记性很好,京城里的事情,但凡是他曾听说过的,就都存在脑子里。

贾琳再世为人,却一下子就明白了贾琏话中的意思,这清灵郡主和当时的镇南侯世子竟然是无媒苟合、珠胎暗结的么?

当然,如果是主子和自己的心腹说得私密话,小七就探听不到了。比如说,这回要不是王熙凤有所察觉,使得贾琏提醒了一句,只怕贾琳现在还不知道王夫人想要把他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