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顺势握住她的手,哑然失笑道:“宝儿……”

“自小我爹就告诉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永远不要从流言去了解一个人。不过,还是要谢谢世子的提醒。”谢宝真淡淡一笑,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世子请随意。”

谢淳风看了傅西朝一眼,颔首道:“早些回去,注意安全。”

一年未见,她真正长大了,也长高了一点儿,即便是穿着厚实的冬衣,也能看出身姿的妙曼玲珑。她的脸依旧小巧,可眉眼却全长开了,江南的水土将她滋养得极好,像是三月天最美的桃花,鲜活得不像话。

时隔一年终于要重回故土,谢宝真激动得好几个夜晚没有睡着,临行前一夜更是辗转。

入夜子时,万籁俱静。

“堂主,上头有何任务?”

不多时,谢宝真碗中已堆砌如山,一顿晚膳吃了个十成饱,就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去厢房洗漱,唯恐饿着她累着她。

殿内,元霈一袭素色单衣跪坐,原本清丽的鹅蛋脸瘦得下颌尖尖,眼睛有点红,或许是夜里没睡好,又或许是悄悄哭过。可她仍强撑着笑意,对谢宝真道:“现今后妃、姐妹对我避之不及,难得你还愿意来看我,不枉我平日那般疼爱你。”

踟蹰良久,她垂首看着脚尖,一如既往轻轻唤了声:“九哥。”

“这来来往往的人啊,多半是试探观摩新王爷的能力,审时度势而已。再说那祁王到底年少,朝堂上常闭口不语,人送外号‘哑巴王爷’,我看就是个草包而已……”

“那是自然。”谢宝真又问,“我的那个泥人呢?”

“那好,我就直说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你谅解。”谢乾道,“你该知道谢家一向明哲保身,从不归附任何党派,为避免功高震主惹来天子猜忌,我曾向先帝发过誓,英国公府唯一的女儿不嫁皇族。”

谢临风微笑着,继而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孩子是如何在纷扰乱世中生存下来的?直到去年春祭,我们为了给宝儿出气而追捕仇剑,无意间听他提到一句‘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儿刺了一刀’,我才恍然,他口中的‘徒儿’大约就是你。”

谢家父子三人刚从宫里回来,梅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将热好的饭菜呈上来,一边问谢乾道:“皇上急匆匆诏你们入宫,说了什么?可是与最近的流言有关?”

“也好。既是如此,我与你们这些后辈一并前去。”思忖片刻,谢乾一锤定音,“当真是越老越忙,已是许久不曾出去走走了。”

大概是被吵醒了,谢宝真从鼻子里小小地哼了声,像是幼猫的嘤咛。

谢宝真瞧见了,有些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谢霁胸口红痕的地方,问道:“九哥,这里为何有个红色的印记?”

谢临风但笑不语,只是悄悄从案几底下伸手,握住了妻子王氏的指尖。王氏挺着七个月的孕肚,被谢家人养得白里透红,见小叔子吃瘪,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那怎么办?”随即眉头一松,她试探道,“我给你吹吹?”

这句话终究没有问出口,谢霁垂下眼望着面前桃花妆明艳的少女,死死绷着最后一根理智的弦,艰涩问道:“不是……可怜我?”

谢霁捻了捻手中的花枝,嘴角轻扬道:“你的惊喜,我已收到。”

至少在这一瞬,他真心觉得只要能护她笑靥永不凋零,就算自己那份卑劣的情思深埋心底、永不见光,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空阶滴雨,青檐朦胧,谢宝真紧紧握着伞柄,上面还残留着九哥的温度,但伞下已经没有了白衣如画的少年。

谢宝真望了隔壁位置的谢霁一眼,想起他那可怜的过往和满身伤痕,犹豫再三还是下定了决心,细声道:“还是把我的生辰八字报上去罢,我去。”

“不可。”未料,谢霁沉了脸色,看着她认真道,“这般众目睽睽,会坏了你的名声。”

秦墨一听她的哥哥在附近,眼神有些躲闪,捏着扇柄道:“烦请郡主随我上楼细谈,就两句话,我说完便送你离开。”

三品茶肆布局雅致,是城中最好的茶馆。三人上了楼,却告知雅间已被占满,故而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由山水花鸟屏风隔开的简易隔间内。

“您谬赞了。”梅夫人牵着谢宝真的手,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宫里的李嬷嬷,皇后娘娘乳母。”

“不成不成!你要假装不知道我会反抗,什么动作都让你猜到了,那还怎么玩?”谢宝真一张脸涨得通红,倔强道,“再来!”

谢宝真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轻声道:“霈霈,你一直在傻笑什么呢?”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手中的纸鸢轻飘飘坠于地上。

那夜她遭到挟持的时候,好像听那歹人提及‘谢什么娘’的一个人名,说是阿爹的义妹,可她昨儿醒来问及阿爹的时候,全家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那仿佛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谢霁走了几步,见谢宝真没有跟上,便回身看她。他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泛起的水光,片刻,方低哑道:“吓着你了?”

“宝儿——!”

谢宝真怔愣,忙拿着帕子追上谢霁的脚步,含糊道:“怎么啦?还是这般忽冷忽热的。”

他心下一横,哐当一声,狠狠地关上门落了闩,将少女愕然的眸子彻底隔绝在外。

这不像九哥的作风,他从不失约的。

他睁大眼,瞳仁渐渐扩散灰暗,甚至没看清男人是何时拔的刀。

推开门,温软可怜的少女腾地起身,明显松一口气的样子道:“说好的一盏茶时间,九哥来迟了。”

那是属于谢霁衣裳上的味道。

“九哥!”整理好仪容的谢宝真一路小跑过去,喘着气问道,“你今日去哪儿来,现在才回来?”

她半天也不曾想好措辞,索性一咬唇道:“……罢了!总之你勤加练习,后日巳时于水榭,我要检查功课的!”说罢,她将斗篷帽檐拉低了些许,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跑入碎雪中,像是寒夜中一团炙热的火焰。

只见谢麒手拿炮竹,仰首跟在谢霁身边喋喋不休道:“九叔,你真的不会说话吗?你嗓子是怎么坏的啊?”

谢宝真一眼就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狐裘,毛料正是自己先前挑选的,不由朝他挥了挥手道:“我眼光挺好的,这件狐裘特别衬你呢!”

人生总是苦痛居多,没有谁生来就有恣意的本钱。

“她欺辱九哥,我便损了她几句。难不成我会为了这件事害她?”谢宝真哼了声,“你知道我性子直,从不记仇的,有仇当场就报了。”

新帝还很年轻,年近而立,器宇轩昂,众臣都说他是难得的贤君,比喜怒无常的先帝要更好相处些。

梅夫人抬手挥退左右侍婢,涂着丹蔻的手招了招,语气加重了些:“到阿娘这儿来。”

梅夫人命人取了药膏,细细地给谢宝真敷了一层,眉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又责备了紫棠几句,嘱咐她以后不可知情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