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少年来到旅店门口的大街上。

由于菜肴被打翻,他没有仔细品尝这道不菲的美味,这对寻常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遗憾。不过少年没有放在心上,他平缓地走在路上,微低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等一等,先生。”刚刚走到街角,一个声音从后面叫住了他。

少年回头看去,一个矮胖子正从旅店里追出来。

这个傻胖子四十几岁,其貌不扬,光光的头顶在马灯的照耀下反射着亮光,如同抹了黄油一般。

“先生,请等一等。”矮胖子边说边跑,来到少年面前。

“您有什么事吗?”少年问。

“是的,”大概因为跑得太急,加上身体沉重,矮胖子喘着粗气说,“我们需要您的帮助。”虽然面对着一个年轻人,但矮胖子仍十分礼貌。

“你们?”少年有些不解。

“是我的马戏团。”胖子说,“您刚才看的表演者就是我的演员,我是马戏团的团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哈利·卡斯塔。”团长说着弯下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显得十分正式。

“那么您有什么事情呢?”少年问。

“是这样的。我的马戏团要到西北的城市去表演,那是从前我们常去的地方。”团长稳定了气息,清了清嗓子说,“可是,现在去那里的道路出了问题。听往来的旅人讲,前一段时间的大雨引了滑坡,道路被掩埋了。我们只能从山间小路绕过去。不过,那些小路都……不太安全。”

“您想雇我保护你们?”少年问。

“呃,坦白地说,是的。”团长说,“我知道,说雇用这个词对您不太尊重。您也许不富有,但您是不会在乎钱的,至少金钱在您的眼中没有那么大的分量。不过,您或许愿意抽出些时间帮助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都是一些流浪艺人,您知道,做一个四处漂泊的人,其实是……很艰难的。”团长的话很有意味,既有些道理,又含着人情事故,让人颇不好回绝。

少年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您愿意帮助我们吗?”团长见少年不答话,有些着急地询问。

“好吧。我愿意。”少年说,“我很荣幸您能邀请我。”

第二天一早,少年随马戏团的车子向西北方前进。

马戏团的车子是两辆大篷车,一辆车由男演员乘坐,另一辆则供给女演员。行李以及所需要的道具都由每个表演者自己管理,装在皮箱里,放在马车的行李架上。

马车在大道上摇摇晃晃地走着,车轮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很快,这种沉闷就带来了一声呵欠。打呵欠是传染的,不多时,已经有人蜷在坐椅上睡着了。

正像马戏团团长说的,四处漂泊的日子是很苦的。人们只是看到这些演员在台上神采奕奕、带给人们欢乐的一面,其实平时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无趣,都要疲累。每到一处,演员们就要抓紧时间进行排练和热身,很快表演就安排下来,接着就是化妆、登台,然后,换另一个地方,周而复始。这种生活早已让演员们厌倦,但他们已经走上这条路,是不能再回头了。

少年静静坐在车中,手里握着那条特别的手杖,仿佛随意地看着窗外,其实在细心观察着周围。

现在马车还在一条安全的大路上,没有转到山间去,大道两旁的树林里不住传来小鸟清脆的鸣叫声。

少年收回目光,向车后方看去。

女演员乘坐的马车就在后面,赶车的也是个女子。她穿着一身棕黄色的亚麻布衣服,头上系着纱布,为阻挡阳光与风沙,脸面也用纱布挡着,只露出如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睛。女子的个子很高,过三肘四分,许多男子都比不上她,从那双无邪的眼睛看来,她的年岁不大。

少年看着女子,有些出神,他觉得女子一定和他一样,小小年纪就四处漂泊,不禁有些感伤。

“你这么看会把玛莎吓跑的,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见少年的眼光看着赶车女子,一边的团长逗趣地说,“你看那纱巾了吗,那是一种掩饰。”

少年看了一眼团长,没有听懂。

“她是个阿威利亚人,怎么,你不知道阿威利亚人吗?”团长问。

“我不清楚。”少年坦率地承认,“这是我头一次到西方王国来。”

“哦,这就难怪了。但你的亚拉利亚语却很好。”团长点点头说,“阿威利亚吗,就是位在北方绿色森林里的一种民族。他们不管男女都显得很瘦削,而且长寿,许多人能活过二百岁。但是,那是纯种的阿威利亚人,现在几乎不存在了。”

“哦?为什么?”少年问。

“看起来你对西方王国真是一无所知啊。”团长说,“这么说吧。虽然阿威利亚人睿智又长寿,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生育能力低下。要是这里有女演员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其实阿威利亚人的生育能力只比骡子稍好一点儿而已。”说完团长干笑两声。

“得了吧,哈利,”一个男演员加入了讨论,他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掷飞刀专家,留着两撇整洁的小胡子,头上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帽子,这是一个典型的卖艺人打份,他继续向少年说,“不要听他胡说。其实阿威利亚人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他们被打败了,国家不存在了,于是民族也就渐渐消失了。”

“老威廉,”团长叫着对方的名字,为自己的话辩解,“如果不是他们的生育能力低下,那么他们就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那么在对塔卡利亚的战争中就不会落败,他们的民族也就不用消亡。”

“他们没有消亡。”男演员说,“只不过数量稀少。”

“还不是他们的生育能力低下?”团长感觉自己占了上风,他加强语气向少年说,“布罕,你认为呢?”

布罕是少年的名字,全名叫阿里·布罕,阿里是一个很常见的马尔达名字。

“您刚才说没有纯种的阿威利亚人了?”少年并没有回答团长的话,也就岔开了无谓的争论。

“哦,是的。差不多吧。”团长哈利·卡斯塔说,“就像我说的,他们的生育力低下,要想繁衍下去就得和别的种族通婚,于是只有混血的阿威利亚人了。”

“我的天,不要再提阿威利亚人生育能力低下的陈词滥调了,”男演员威廉反驳,“任何一个战败国要忍受的苦难就是自己的女人要被敌人的士兵侮辱,这才是混血儿的由来,这也是民族融合的一种途径。”威廉的话很直,但也避免用那些糟糕的字眼儿。

“啊,威廉,我允许你对我的观点持保留意见,但是我的观点就是正确的。”团长提高了声音,仿佛所说的就是真理。

在两人争论的时候,少年注意到同车的另外几个男演员都在窃笑,看来他们都习惯了两人近乎抬扛的辩论,也把它当成生活的一种佐料。

“那么他们的王国现在如何了?”少年问。

“没有了,现在也都没有。”这次是威廉向少年讲解,“自从地狱之门战争以来,阿威利亚人成了一个即将消失的种族。如果你碰到一个阿威利亚人,那么不管是男是女,一定是混血种。再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血脉就会完全融入到别的种族内,什么都不会剩下。就好像把一罐蜂蜜倒进大海,你绝不会觉得海水变甜,它仍然又若又咸。”

“这就是生育能力低下的结果。”团长又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

威廉白了团长一眼,没有理会他,而团长则得意地笑起来,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其实,从古至今许多种族都消失了,这并不奇怪。”少年说。

“是的,你说得很对。”威廉点头说,“如果我们可以永生的话,或许能看到整个世界都消失不在,这是赛尔斯教派的理论,当然,还有完全相反的教派,认为世界会越来越好的,但这种说法就不那么有说服力。毕竟,好的不灵坏的灵。如果你在吃晚饭时把面包碰到了地上,那么一定是涂着黄油的一面儿着地,不但黄油脏了,地板也脏了,就是这样。这似乎是抱怨,但世事就是如此。当好事与坏事生的机率一样时,那么不要怀疑,将生的必然是坏事,甚至好事生的机会远高于坏事时,一样是坏事生。”

“哦,我的天。”团长插进来说,“威廉,你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嘴巴。如果你在意坦露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会用一支叉子叉住你的头,放在火堆上烤熟的。”

“火刑吗?”威廉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那位可爱的教皇陛下更喜欢看人受苦,钢铁处对于教士逛窖子却不以为然。不过,你放心,我的团长,我没蠢到要到意坦露说这些,毕竟这是尤克恩王国,在这里我们是自由的。”

威廉说着向少年挤挤眼睛,少年会意地笑了笑。其实他对这些都不清楚,根本不知道从哪再问下去。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好像有一只手在牵着他的目光。那个阿威利亚混血姑娘正催马车同前,她的双手修长而纤细,但烈马却服服帖帖的。少年觉得马并不是慑于她的缰绳和鞭子,而是有别的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