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思右想,这事还得看你日常表现。只是你素日在外头,便是行事有什么不妥,你瞒了我,我也无从得知。我有心想差人跟着你,只是你也如今大了,想必不耐烦我管着你,便以一月为期。一月内凡你出门,我便打发人跟着你,你外头做了什么,都由他一一告诉我,你也不许与他为难。你若在外头与人脸红脖子地吵闹上了,我也不管是否动手打架了,便得罚你,且下月照旧。若一整月你都安然无事,第二月起我便不再派人跟着。如何?”薛姨妈徐徐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方案。

这想法极快闪过,薛姨妈还不及为自己的蔑视人命自责,便被由之而来的担忧占据了——如果,如果薛蟠真的就这么去世,那么薛家这一房便就此再无子嗣,便是绝户。古代绝户的各中难处,只消看林黛玉就足已,纵有万贯家财,又哪里保得住?

闲话两句,黛玉便道:“还不曾谢过前日姨妈送的腊八粥呢,劳累姨妈费心惦记着。”

“环哥儿告诉你的,他做什么告诉你这些?”宝钗厉声问道,“快说。”

只是,自己终归是半路出家,是个便宜母亲,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这事才好。

宝钗难得的脸红了,嗔道:“搬便搬了,妈做什么拿我取笑?”

“你可别小看了最后一条。你当初是个有福的,可你看看我,哪里不是一样样熬出来的?小姑子金尊玉贵的,又是娇客,一个不好她就在婆婆丈夫处给你穿小鞋,他们哪管是非,总是听自己女儿妹妹的;妯娌若是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进门又比你早,婆婆处也更讨喜,处处总压你一头;婆婆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亲上加亲,不然哪个婆婆不把媳妇当对手?你瞧瞧我,孙子都有了,还不照样得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小姑子好容易出了门,偏偏如今又回来了一个小的,老太太又疼成那样。要我说,她哪里比得上宝丫头贞静文雅?”

钱佳醒来,受了女儿薛宝钗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以及儿子薛蟠指天发誓的赔礼道歉,便开始做戏。

“妈说得很是。”宝钗心领神会,笑道,“正好明日也是姨爹休沐的日子,我明天就去下帖子,日子就订下一个休沐日。”

宝钗果然第二天亲自去了贾府,回来向薛姨妈转述,只说贾母欣然同意,到时由李纨陪着几个小姑子过来,又说“恰巧老太太娘家侄孙女史家大姑娘,闺名叫做湘云的,她上月刚出了孝,如今正在贾府小住。我便也邀了史妹妹一同来”。

这却是史湘云第一次露面,薛姨妈少不得多问两句:“我先前听你姨娘说过两句,只知道她小小年纪失了双亲,如今跟着她叔叔婶娘过日子,倒不知容貌如何,情怎样?”

“史大妹妹是个爽朗活泼的,我瞧着比三妹妹还神几分,妈到时候见了就知道了。”宝钗带了几分忧心道,“倒是林妹妹,前儿就由琏二哥哥陪着回了扬州,说是扬州来了信,怕是林老爷身上不大好……”

薛姨妈一时有些失神。

今年二月黛玉生日时,其父林如海还送了好些贺仪来,其中就有几大包燕窝。黛玉只叫丫鬟在屋里悄悄拿银铫子熬了,一日不落地喝着燕窝粥。饶是这样,薛姨妈还听到婆子们背地里说黛玉娇气难伺候。黛玉亦曾在薛姨妈处露过一言半语,分明是知道下人们这般言语,只是不好与人理论罢了。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薛姨妈分明记得元春封妃前有几件大事,先是宁国府的小蓉大缠绵病榻了好些时日才熬不住去了,然后扬州那边林如海也去世了,接着是荣国府贾政生日那天得了元春晋封的消息,这才有了那造价不菲的省亲别墅大观园。可如今,她甚至没听到风声说秦氏病了,怎么林如海反而病重了呢?

因存了一段心事,螃蟹宴时薛姨妈虽是头次见到史湘云,却也打不起神去好奇,只送了一份表礼,又推说怕自己在场另众人拘束,露了一面便罢了,只让宝钗陪着众人一尽地主之谊。

不说宝钗如何应酬各姐妹,只说十一月初贾琏打扬州回来,只道林如海旧疾复发又神不济,但到底命无虞,见了女儿更是好了三分;因年关将近,贾琏待得林如海好转便启程回了贾府,只留下黛玉在扬州尽孝。薛姨妈探得消息,又知道秦氏虽病了却还未及膏肓,料想元春封妃并非发生在今年贾政寿宴上,初十日便安心去贾府参加了贾政寿宴,果然安然无事。

又是一年过去了,薛姨妈一边带着宝钗料理家事,一边请托了王子腾夫人江氏,请她带着自己参加一些中低端聚会。王子腾如今是实权人物,自然有的是比他品级低的官员来拉拢,江氏对于这类的夫人外交是不太感兴趣的,但十回里也会应上那么两回。薛姨妈这一年来没少对江氏进行人情投资,虽然不过是时常送些时令吃食,并不费银子,但好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江氏去参加聚会时也就顺带捎上了薛姨妈。

薛姨妈离京多年,便是有几个早年闺中交好的姐妹也都各自远嫁了,而现如今她又是一个没品秩的寡妇,在聚会上自然属于不被看好人群。幸而有江氏提携,加上薛姨妈自己也不卑不亢,虽然话不多,难得的姿态好,慢慢地就有人下帖子单请她,不再把她作为买一赠一强迫搭售的客人。薛姨妈这才开始带着宝钗参加聚会,也不是次次都带,大约三次里也就带上一次,为的是教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待嫁的女儿,又不会显得太急切,毕竟宝钗如今也才十三

——薛姨妈并不十分指望就此能把薛宝钗推销出去,但就算这些人中没有薛宝钗的未来婆婆,但未必她们就没有几门条件差点的亲戚。不管是你挑还是我选,总得先把名字放在数据库里吧。

这事不知怎生传到了王夫人耳里,她再见薛姨妈时便有些忿然,虽然没有明着指责,但话里话外都是薛姨妈不识好歹的意思。

薛姨妈生生忍了一口气,挤出几分微笑:“姐姐却是多心了,宝丫头还小呢,我哪里就急成这样了?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偶尔与她们聚聚,一来可以听些新鲜事,免得到时候叫人说没见识;二来却是为着蟠儿,他也不小了,虽然本朝太祖曾颁令倡议男二十而娶女十八方嫁,但如今又不时兴这个了,男婚女嫁也不过比惯常晚一两年。蟠儿这年纪,最多过个三年就得娶亲,我少不得早些盘算起来。”

王夫人仍有几分怀疑,问道:“既是要为蟠儿相看,怎么你却带着宝丫头去见那些个夫人?”

“姐姐可是糊涂了?蟠儿都这般年纪了,我怎好带着他去内宅?”薛姨妈带了一丝无奈,“况且姐姐也知道,蟠儿是个不着调的,但宝丫头最是懂事,我带着她去,别人瞧着做妹妹的这般人品,或许便会觉着做哥哥的必然也不差。”

“原来这般。”王夫人又问,“既这样,你怎么不找我偏找了二嫂子?这般外道,怨不得我多心。”

“我也是想着姐姐主持中馈,虽有凤丫头搭把手,可国公府上下这么些事哪件不得姐姐费心?二嫂子那边,毕竟二哥不在京里,总是轻省些,我这才求了二嫂子牵线。我原是替姐姐考虑,怕累着姐姐,没想到反让姐姐误会了。”薛姨妈委屈道。

早在一开始,薛姨妈就知道王夫人早晚会知道这事,毕竟书上虽没怎么描写贾府太太对外应酬,可不代表她们一点应酬也无,所以薛姨妈早早就准备了这番话,果然将王夫人哄转回来了。临走时王夫人还送了一大匣子茯苓霜,只说是门下孝敬的,“用人或牛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你和宝丫头都吃得”。薛姨妈面上欣然笑纳,心内却腹诽不已,这东西虽好,可对王家薛家来说都算不得稀罕物件,还巴巴地讲了吃法,这不是埋汰人嘛?

如此到了四月初,宝钗没未因此交到什么姐妹淘,由此可见,这些夫人中确实也没有看好宝钗的。薛姨妈心态再好,也难免几分失望,但她的心神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占据了——贾瑞死了。

贾瑞何许人也?贾府义学司塾贾代儒的长孙,因贪恋王熙凤美色,中了后者所设“相思局”,病倒及至身亡。

于薛姨妈而言,这些都是别人的热闹,重点是红楼中有两个类似神仙一般的存在,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而跛足道人就在这会子出现过了。薛姨妈知道这个消息时,也是灵感突发,当即决定用这两位神仙撒一个弥天大谎,她计较了整整一夜,将一番话于腹内转了好些圈,终于在第二日做了决定。

薛姨妈先是带了一堆婆子丫鬟去了贾府给贾母请安,当晚回了薛府又找婆子丫鬟闲话,从东家长西家短的说起,一直说到贾瑞之死,因薛姨妈表现出了好奇心,当即有婆子将白日听到的小道消息拿出来现学现卖。

听说那会子有个老道士来贾代儒宅外化斋,只说专治冤业之症,偏生已经基本不省人事的贾瑞居然听到了道士的声音,连声让请了进来;

听说道士拿出了一面宝镜,说了好长一段话,将宝镜夸得极神,也不要银子,就将镜子留下来;

听说贾瑞拿了镜子照一时笑一时,最后竟然一命呜呼了;

听说贾代儒愤然命人烧了镜子,结果老道士突然出现抢走了镜子,明明是个跛足道士,却跑得极快,贾代儒派了小厮去追,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薛姨妈及时楞了神,待人问“太太可是乏了?都是奴婢们不好,说了这么些长短累着太太了”,薛姨妈假装回神:“这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时又是宝镜,一时又是个跛足道人,可有人看真了?”

“太太说得是,许是大家夸大了几分,不过也不能全是瞎编的,总归也得有那么一回子事。”莺儿之母老黄妈原有几分体面,接了口,“太太今日累了一天了,不如早些歇了?”

薛姨妈顺势应下了。

第二日,薛姨妈便顶了两个造假的黑眼圈与宝钗说私房话:“昨日听他们说什么道人,倒让我一夜都未睡踏实,思来想去,这事唯有跟你才说几句。”

宝钗不解:“妈有什么事竟愁成这般?”

“是你哥哥的亲事。”薛姨妈欲言又止,“其实,你哥哥是订了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