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两国边境,越是地广人稀。若非人口聚集的城池,一路过来就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郊野地。一路这样紧赶着过来,夜间在外扎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能早点停脚烤个火,总比不出话来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或许是大帐里太热了,他在她的逼视下,后背又开出沁出了汗意。

他松开了自己的手,看着姬如流慢慢地倒了下去,直到一动不动。

鲁鹿眼睛一亮,击掌道:“妙!竟然与老夫所想不谋而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步效远单膝跪了下去,抬头道:“大将军,效远知罪,回去后任由大将军处置,效远绝无怨言。只是大将军你真的不能过去!”

侍卫已经看见了他,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朝他跑了过来。

他突然听见她这样说了一句,说不出的什么味道,软软凉凉的,仿佛还带了丝讥诮,心里一颤,急忙说道:“没有。”

辅国公也是勃然大怒,斥道:“我对中昭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何来浑水摸鱼之说?倒是鲁将军你这样公然咆哮朝堂,对陛下及其不敬,其心可诛!”

步效远现在不止身体,连心里也仿佛猫抓般地煎熬了起来。

她有些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你……你不能那样!”

他已经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不想回公主府,每天却又像着了魔似地一散营就赶回来。躺在床上,甚至不用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她和那个叫云卿的男人相对时的情景。

“写什么呢?”

阿杏娘叫还站在一边不肯走的阿杏去帮忙烧火了,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两个。昌平正打量着四周,忽然见步效远坐对面,只是看着自己笑,十分快活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白了他一眼:“看你笑得,傻瓜似的。”

昌平终于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像新月:“好啊,那你就叫我一声娘,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效远,可还习惯?”

“只有这个了……”

昌平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撩起她湿漉漉的裙摆,见她雪白的膝盖皮肤已经被石头的锋棱割破一道口子,渗出了几滴血珠,宛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别样地触目惊心。

不知道为什么,步效远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他抬眼看了下前面不远处的女皇车驾,驱马到了昌平马车的右侧,示意车夫靠着山壁一侧行路。

抚远大将军鲁鹿年过五旬,战功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与朝中几大势力又都并无瓜葛,所以颇得女皇倚重。只是他性子火爆,为人耿直,早就对蘅信心有不满,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想说就说,连女皇的颜面也顾不得了。

“你是谁?”

“姑父,你还不知道他吧?我告诉你件事……”

她终于打量他一眼,冷冷问道。

“昌平,光华殿那片园里的牡丹开得正盛。往年这时候,朕都会在那里设下赏花宴。如今正逢了你和步驸马新婚燕尔,朕便挑了今日,以示庆贺,所邀之人也都到齐了,只等着你们两个了。这就与朕一道去吧。”

步效远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转瞬间,他已经像闪电般地跃了起来滚下床榻,连鞋都来不及穿好,慌慌张张地就往门口方向去。

昌平,她的如珠如玉般的小女儿,终于也长大了,嫁为人妇。

步效远本已是站了起来要退下的,见局面骤然又起了变化,飞快地看了眼昌平,见她眼睛低垂望着地面,面色沉沉如水,半点笑意也无,心中难以自禁又是一阵微微酸楚,想了下,上前几步,已是再次跪在了辅国公的身侧,朗声说道:“陛下,我出身下九流,为人又愚钝,公主却是天家之尊,金枝玉叶。我万万不敢有此想法。求陛下恩典,切切收回成命!”

女皇听罢,惊讶万分,半晌才用手轻轻拍击了下自己面前的桌案,赞叹道:“朕三十二岁登基,到如今已逾十数年,天下奇事见过不少,像步卿这样,将手上的一把屠刀运用到这样境界的,倒真是第一次遇见,实在是大开眼界了。步卿,今日你立下奇功,以羽林军火头房伙夫的低□份胜过那北夏的世子,震我国威,说你独挽狂澜也不言过。你要何等赏赐,说来便是,朕只要拿得出,必定无不应允。”

他们的公主,这个国家里无上高贵,无比美丽的公主殿下,为了捍卫中昭勇士的光荣,不惜将自己放上了祭台来召唤他们。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他们也愿意回应来自于她风中的声音的召唤。这是隐藏在每一个中昭勇士的身体里,与他们的血脉一道奔流不息的忠诚和挚爱。

昌平眼见微垂,望着自己面前的案上的琉璃合欢杯,连发丝都未有过一丝颤动。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身后那男子这样问自己,声音微颤。

昌平的眼睛掠过了那幕厚厚的垂帘,帘底露出了半幅月白衫角。

步效远却不知道。他只是立刻抱起了她。他的脚步太过急促了,以致于快到床沿的时候,被长长的衣角勾绊住了,一个踉跄,他抬高了手臂,用尽全力将她托送到了榻上,自己重重趴跪在了榻沿之下,膝盖压住了宽大的袍服,他挺腰,“嗤啦”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骤然响起,衬得急促的呼吸声愈发地沉重与浑浊。

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几乎不能呼吸,额头也因为紧张而重新流出了汗,与之前来没来得及干透的汗凝在一起,慢慢地顺着一侧脸庞滴了下来,渗进了他的嘴角,又咸又苦。

承清楼是皇城最高的楼。甚至比太宁宫的黄武殿还要高上几分。没有人去质疑过它的高度,因为一百年来,它就一直这样存在着,见证着这个皇朝的荣华和昌盛。这里汇聚了天下最精美的食物,天下最才华横溢的诗人,天下最豪放不羁的剑客,天下最叫人魂消魄荡的美人。她们芙蓉的面,激发了诗人吟咏的豪兴;她们袅袅的腰,酥软了兵戈沙场的将军的盔甲;她们饱满的乳,更能让所有的社稷情、军马苦、天下恨通通化为云烟。于是无数狂放的诗人、薄情的郎君、轻佻的子弟、落魄的公卿,在这个昼夜醉生梦死般的销金窟里趁兴而来、尽兴而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她出发前,亲自送她出城的女皇还这样不放心地询问她。

她能的。她不想再继续在这个华丽却毫无生气的公主府中就这样慢慢地虚耗着日子,空数着他的归来。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占据了主动地位的高高在上的那个。现在就算是两人的相见,她也要这样。

前一天的那一刻,当她在车辇中,突然听到了那一声来自于他的高亢又充满了力量的“我是步效远”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一路过来的辛苦真的没有白费。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他正在用他无比的忠诚和爱慕来迎接她,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女王陛下。

那个晚上,她的身体虽然因为连日的赶路而疲倦了,但她的心却一直是欣喜又忐忑的。她的矜持不会让她去传唤他,但是她的心却又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怕他不方便,她甚至早早地就把侍女们都打发去睡觉了。

“我给他一个时辰,他要是不来,我就睡觉去了……”

“我再给他一个时辰,他要还是不来,我就生气了……”

“我生气了。但是再给他最后一刻钟,他要是真的还不来,以后不管他怎么求我,我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就在她决定最后一次给他机会的时候,她听见她的大帐前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尽管那脚步声放得很低,仿佛怕惊醒了这夜的沉睡,她还是听见了。她一下从被窝中钻了出来,甚至来不及穿鞋,就这样赤脚踩在有些粗糙的地毡上,飞奔到了门帘之后,悄悄地掀开了条缝隙,往外看去。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不过几步的距离。但是他却好像有些犹豫,停在了那里。

她有些发急,心怦怦地跳。

“笨蛋,快过来。”

她差点忍不住这样脱口而出了。

仿佛听见了她的召唤,他继续前进了,然后,当他终于掀开了她的帐帘,弯腰钻进来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似地跳了起来,把自己紧紧地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热情地亲吻她,拥抱她,把她当宝贝一样地替她揉搓有些肿胀的脚,她有点满足了。最后当她把自己的手也霸道地插进了他火炉般的胸膛,蜷缩在他身边慢慢睡去的时候,她觉得她仿佛有些明白了,原来她风尘仆仆,不远万里地这样一路过来,为的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让她毫无戒备,完全放松地倚靠着睡去的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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