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麟在蒲塘里是个人物。他二十七岁上转业回来时,是营?长的级别,蒲塘里现在还有人偶尔叫他一声方营?长。他回到蒲塘里,那是威风得不得了的事。你想想看,谁能这份能耐娶到像卢素素这样的婆娘?人这东西,有时候说到底不靠金装不靠银装,就靠个人抬人高。有了卢素素把他这么一架起来,这方德麟的身份自然而然就高起来了。蒲塘里人对男将们的评价,第一号于是就给了方德麟。

有一次,卢素素在家里和几个来玩的女将谈家常,几个女将说着说着就说到跟男将们做那件事情上了。她们起劲地问德麟和素素做那桩事是怎么做的,弄得凶不凶?火不火?你们城上人弄起来肯定跟我们乡下人不一样。素素啊,你得告诉我们。像你这样的彤婆娘,德麟如果抱起来的话,肯定是不肯放的喽……

彤,蒲塘里人说丫头子、婆娘很漂亮都说成彤。蒲塘里人说这个字的时候全是去声。这一来,对女人就有诱惑力,都差不多是一种鼓舞了。你听:这丫头子彤煞了!干脆利落,而且掷地有声,不论是哪个女将或者丫头子,只要听到这一声表扬,身子都酥了半边了。当然,这种说法,对男将或者小伙儿,更有杀伤力。是个男的,还有谁不喜欢彤婆娘或者彤丫头子呢?

方述平有时候,会趴在桌上,傻傻地想着。

听的人,都神采飞扬了。一个个轰然叫好,都说姜恒太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熬出头了,有女人知冷知热了。这下,总算能够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方云卿走过来,嘴里嘟囔道,这是什么好东西!我这水烟上它能用吗?还是我的火纸捻子好用。说着,卟地一吹,将火纸捻子吹着,然后将火放到水烟嘴上,很响地吸着烟。水烟就是水烟,空气在水烟壶里惊涛拍岸地澎湃着,呼呼啦啦地。这声音多好,风行水上,如乐作焉。方云卿说。

德凤这时刚死了老婆,李家的红莲姑娘嫁给德凤,一年后,便难产去了,丢下了一个孩子。李家说,他们的粉莲还愿嫁给德凤续弦,让什么时候抬着轿子来娶。方云卿几次问德凤的意思,德凤总是不愿意回答。因为,他实在不想娶那个右手已经闪了骨的女人。

或在你以为忘记时

夜里停下来的时候,素素告诉方桦说,我不相信现在倦缩在一条乌蓬船里的就是她——一个惠城一中的女高中生,我不相信我将会在一个陌生的异地乡下度过自己的一生。

美丽的素素身后走着年轻的方桦,美丽的素素走上楼梯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父亲。

赵琳轻轻地噢了一声。后来就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感觉突然坏了下来

方桦那一天也非常兴奋,因为李济民与他握过手了。方桦长久地看着那只被李济民握过的手,有点不相信是这样一个大干部握着他的手说,神枪手,你也在这里啊?

女学员们还知道一些其他的事,譬如,袁蔻丹请方桦到饭馆里吃过饭。作为回报,方桦则请袁蔻丹看过几次电影。女学员们甚至知道,方桦与袁教员两个人每次谁都没有爽过约。女学员们看出来了,方桦对这个叫袁蔻丹的女教员似乎有点意思。但每当女学员们开玩笑地问方桦时,方桦又总是矢口否认这一点。有一次袁蔻丹约方桦看电影时,有几个女学员在赵琳的带领下也混进了电影院。那天放的电影是《渔光曲》。方桦在专注地看电影,他对安娥的歌子非常入迷,看电影时,方桦随着影片中的旋律轻轻哼着。方桦的心情很好,他知道袁蔻丹这时一定正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他还知道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女学员在不断地把头转向他们这边。电影里说了什么事情,女人们都不知道,只有男人清醒地了解电影里发生的事情。想到这句话时,方桦觉得很好玩,也很开心,方桦不由得笑了。

剿匪的最后一仗是在风吹山的豁口那儿发生的。自从敲掉了蜈蚣以后,李山的眼线就被掐掉了。李山成了没头的苍蝇,被方桦赶得无处可藏。只要把他赶出风吹山的那道豁口,他就完了。山外是解放军的大部队,李山插上翅膀也逃不了。

肖图南的瞳孔放大了许多。方桦看出了肖图南眼里的兴奋。但方桦没有说什么。肖图南看到这一切,当然会非常高兴。这一次受命剿匪之前,方桦升任了营级,可肖图南却没有往上升,反倒成了方桦的手下。方桦知道肖图南心里很不高兴。

那一天,德麟的船靠到码头上后,德麟就一个箭步蹦下船,然后与乡里的书记乡长握手。岸上的人忙不迭地将跳板搁好。一切停当后,素素与五四走出了船舱。五四这时才三岁,被素素抱在怀里。素素出来时,就像一出大戏的主角,哐的一声,将岸上村民们的目光都拉过去了。乡长书记本来都握着德麟的手的,可这时全都盯着了走出船舱的素素。扭秧歌的人,有的停了下来,有的脚在动,眼睛却都搁到了素素身上,有的撞了别人踩了别人还不知道,被撞被踩的人也没有了知觉,眼睛都打在素素的身上,随着素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秧歌舞跳得一塌糊涂。锣鼓点子与乐曲全都乱了。德麟一眼都没有瞧秧歌队。看着乡长书记愣神的样子,德麟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强装咳嗽了两声。这以后,锣儿鼓儿钗儿钹儿才上了谱,乐曲也到了点子上。

而且,他不再愿意看一眼女生了。姜二狗原来最喜欢嘲讽方述平,有事没事就看女生。姜二狗经常笑话方述平既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想要有一个姐妹都想疯了吧?

听听,被放回家,我成了被他们抓过的人了,成了地?富?反?坏?右了,成了封?资?修了……

是的,他确实不能。方述平是个孩子,他方国梁却是个大人,是个人民教师,是当先生的。

我就要回。

可是,她却帮不上半点忙。她不知道,大人们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更不知道,述平怎么会一脚踏进了大人的世界。

校长也在。校长也是姜家的,就是姜晓锋。

方国梁记得,那时候他还是初二年级的学生时,方述平才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体育先生到剑心公社开会,领操的就是他。那时候,方国梁不觉得有多么不好意思,倒是方述平的哥哥们觉得脸上无光,六一那年读三年级,跃进与方国梁同学读初二,都只能在操场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最小的弟弟在台上就俨然是一个体育先生一样有招有式地领操,第一节,上肢运动,第二节,冲拳运动……最后一节,跳跃运动。听听,普通话又那么好,从那时候,方芥舟的普通话就是全学校最好的。日了鬼了,不晓得是跟谁学的。蒲塘小学的先生们,也没有谁能讲得出这么好的普通话。

妈妈的话里,全是害怕。

还好,蒲塘里的夏夜,到了凌晨的时候,也都歇息去了。等方述平醒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他躺在妈妈的身边,有时候,妈妈搂着他一起睡着了。

方述平觉得没有大意思了。还不是那回事?我们上初一了,方先生也跟着来了。一切都没有变。上初中了,还是方先生管着他们。

在他们去到巷子里时,方述平与以往一样用手臂搭住了姜银芬的左肩。

本来,方家的厨房东门是通向外面的,一个小门,可以偷偷地从正房里钻出个人来。方家有一天就发现了小门里钻了人,这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方述平的老子方德麟。

很简单,闭上眼睛,想。

国强一上台,就把五四安排出去当了兵。

五四当兵的时候,四儿子方述平也都七岁了。

日子过得真快。可这么些年下来,德麟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了。都说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可现在,哪里好看,一家六张嘴。要不是五四在外面当兵,家里七张嘴,吃都要吃穷了的。

原来,卢素素的母亲怕呆在惠城挨斗,也躲到了蒲塘里,投奔女儿素素,那样子,看来是不想走的意思了。卢素素没有哥哥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姐姐在扬州,丈母娘来投奔二女儿,想一直躲在乡下,看来是铁定了的事了。

几个儿子也难打发,一个个都伸着嘴要吃饭。用卢素素的话说,恨不得连锅子都嚼了,肚子里像长了牙齿一样。就是最小的儿子方述平,也非常能吃。那小子,口还刁,粯子饭大麦粥根本不肯吃,可是不吃又没得办法。家里哪有这么多粮食把他吃?有时候,这个方述平饿得直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生在了这样的家里,又能有什么办法?谁能挡得住儿荒年呢?卢素素一到月底,就要背着淘箩四处借米。年终没有米还人家了,就得花钱了。这样一来,这钱哪里尽用?

方述平过十周岁的那一年,方德麟家的儿荒年终于来了。因为孩子多而拉下饥荒,蒲塘里人叫儿荒年。

方德麟还管着粮食,他有时候也会盘算仓库的主意。但想是想,终究没有动一次手。每天还是腰里别着钥匙,叮呤吭啷地上班下班。

动不得啊!自己是个党?员,管着一个大队的口粮,真要出半点事,脑袋搬家事小,多少人就要出去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