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涛不找黄琴,黄琴也不找他。黄琴也忙。她当了酒店的小班长,工资涨了一百块,事情却多了两倍多。培训班的课少了,可实践却多了。别的同学恨不得把教室当成实验厂,一块面饼变成一百种花样。毕竟出了这里,便再没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的,斗智斗勇的,你追我赶的,一点就通的伙伴,再也没有切糕切大块的豪气和物料罐碰倒一瓶也不心疼的大度。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操作台,甚至也看不到窗口外那些满含期待的大爷大妈了。

你自己看看,师兄说,吐掉口里的白沫,转为语重心长地说,注意策略和语气啊。

程涛说,你没喝多吧?头晕不晕?

余铃捏酒杯的手有些抖。他不应该上来拥抱自己吗?或者趁此做些亲密的事情?亲一亲脸颊或者……她想着把自己都想害臊了。

二层按照纸条上的一字不漏挑完。最后一划有点扯腿,黄琴加了个巧克力球。

爸爸喜欢上了一个出来打工的姑娘。那姑娘生得眉眼细细,脸算白净,可长着不少的雀斑。余铃跟在妈妈后面去看过她。她掐着一块面包,坐在太阳伞下吃。连饮料不舍得喝,进店去要一杯水。余铃不明白爸爸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姑娘,看上去一无是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黄琴把其它几个装袋,班里的物料都是有用度记录的,但小范围的损耗老师都是允许的,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学员们的劳动也为基地创造了不少的价值。

黄琴的课很紧密,一节知识,两节实践。班里学员不足三十人,不少人脸上都顶着青春痘。环境相对单纯,人也相对好沟通。有两位老师获过厨艺大奖,不仅技艺超群,人也天天沐浴在阳光里一样,都长得跟吴彦祖似的,只要有他们的课,黄琴经常会被挤到角落里,连同胳膊也经常会遭殃,时不时地沾上几滴不明物体,除了面粉与糕点物料,基本是花痴们的口水。后来她格外爱上实践课,与老师隔张大的操作台,不仅现场操作都是白服高帽,裸露的肌肤不用时刻担心被摧残,整个人都跟着圣洁起来。只是花痴们的吧嗒声和吞咽声格外响耳。

程涛说,她打架……厉害?

黄琴报了正月二十的烘焙班。学费不低,学期三个月。交了费,领了两套衣帽,又去办公室办临时的学生卡和饭卡。老师都很和蔼,字写得很是漂亮,黄琴还问了问有没有书法班,她是真想学啊。因为老师都是满腹经纶的样子,带着挥毫泼墨的气势。

老板说,看过,看过。

山楂好,消食祛血脂,萝卜也好,通气顺脉络。当爹的适当补充一句。

黄琴提着一袋子自己的年夜饭回旅馆。不知道谁家心急,早早地煮了饺子,白菜猪肉味飘进了旅馆里,黄琴吸一鼻子,打开房门前,又吐出来。锁拧三道,拉上链扣。脱掉大衣,换了一次性拖鞋,把那个小圆桌拉近,把技校的宣传册拆开铺在上面,拿出年夜饭一一摆开,洗净手,盘腿坐上床,黄琴打开这听啤酒。

年货发了一整箱,很多人都不爱要,站在仓库门口商量换钱。黄琴抱着那十二只没贴标的罐头回了宿舍。

中文。有气无力地答复。

黄琴冷笑。

你怎么去这种地方?

至此众叛亲离,黄琴有成孤家寡人的趋势。

你说她怎么那么有自信呢?算准了自己就能生个儿子?

主讲的人见黄琴还在咳,直接把矛头指向她:看看这俩,说得是黄琴和工友,一眼就望到底,老实巴交走老路的人,浑身上下洋溢着丐帮的气质。

某天,下铺的工友搬走。走得悄悄的,没有告别。黄琴问上铺,摇摇头。不久前,她回得晚,开门闻见一身酒气,是下铺的工友,俊俏的一个人,又哭又骂:什么土鸡,我也是凤凰!她可能在外面耗尽了力气,回来已经体力不支,被几人扶上床,擦了个脸就睡死了。早上,谁也没提,出来混,给彼此留点余地是最起码的道德。黄琴开了窗,这一屋子的怨气瞬间就散了个精光。

舅爷说笑了,我都多大了,早该抗起来了。他们都累得一身病了。要不是他们摁着,我学都想退了。

白酒,给黄琴的感觉,就是辛,辣,呛喉,暖胃。喝完她就躺倒了装睡。耳边静了静,然后是桌椅挪开,筷子碗被收拾走的声音。

事实证明黄琴想多了,睡过了头。

她觉得自己好傻。她怎么不知道打个电话问老师呢?她只看见别家的爹跟孩子亲亲热热,夏天买雪糕,冬天买糖葫芦。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娘是不是亲生的?

煮了饺子,落一碗最后的合欢饭。习俗如此,但人情是要还的。黄琴郑重地对陪她的每个人鞠了躬,道了谢。她一开口,沙哑的嗓音,把在座的又惹来一串串泪。

一粒花生米,一块黄瓜,象征性地被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旋即又一古脑地吐了。没有声音,喉咙像被压住了,黄琴只剩下摇头和点头。有人又拧了毛巾过来,顾忌到她的伤口,只贴边擦着。问疼吗?不开口。有一只手始终在后背给她温柔地顺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给她灌口水,这大半天里,才恍然她还未进过一滴水。心伤积郁滞气,引发恶心呕吐。

妮儿,娘说,你得把这日子过下去啊,自个儿疼自个儿,懂得不?

前两个团子,照旧要祭拜一下。娘端走后,剩下的,黄琴不急,跟猫守老鼠一样,反而有了耐心。先是鼻子过足了瘾,嗅到鼻腔连同整个肺腹都被清香浸满,才慢悠悠挑起一个,一只手当托接着防漏,吹两口,在唇边上碰碰,温度能接受,细齿才张开去咬。咬得过程也有序:先慢后快,前三口要慢慢地品,一丝一毫地滋味都不能马虎,带着对天地馈赠地虔诚感。

黄宝没把黄瓜埋进坑里,它被一只小蜜蜂半途吸引。月季还没花苞,天冷,大概这只蜜蜂去年来过,记住了地方。它也不嗡嗡,黄宝伸出爪子去扑它,动作轻柔,像见面间的打招呼。黄琴的黄瓜吃完了,扔了瓜蒂,一心看着它们。小蜜蜂高度比黄宝高,引得黄宝始终要昂头看它,看着看着累了,黄宝呜一声趴下不动了,蜜蜂又飞到它头上,绕着转了两圈,黄宝以静制动,两前爪护住鼻头,不看不闻。蜜蜂飞到无趣,想振翅飞走,黄宝突然一个拔高,看似笨拙的爪子竟然就把蜜蜂扑住了。

黄琴砸砸舌,大有要倒的架势。被程涛震倒了。她说,太狠了吧你,一百款,那是可以幻化出成千上万个啊,累死我吧你,做一辈子也做不出来。

程涛笑着把手机收好,一本正经地说,白纸黑字,有理有据,什么时候开始,你得抓紧啊。

你不当黄世仁可惜了啊?黄琴弹了下程涛的脑门。动作自然又流畅,眼神纯真又干净,毫无杂念,程涛心里喜欢,嘴上却不显:为何这么说?

无中生有,欺压百姓的本事是一个爷爷教的。

程涛破口笑出来,笑得扶住栏杆没扶稳,黄琴赶紧捞他一把。他的力气大,又差点把黄琴带倒。二人在栏杆上拉力了一会,终于让力量摆正。

抚在脸上,像小手挠痒痒。

黄琴只让程涛送到公交站,碰上晚高峰,人都挤成沙丁鱼,程涛托着她的腰把她硬挤进了后车门,等车门艰难闭合,汽车尾气把程涛灌了个半晕,黄琴挤得都没能翻过身来。

程涛迎着风回学校。从没觉得这个城市的风这么可爱。抚在脸上,像小手挠痒痒。黄琴临上车前说,蛋糕最好分分啊,一个人吃不完容易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