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针线上的师傅也来了。这回买的是老两口儿,男的叫张建富,浑家叫黄九娘。名字挺不错,可一生无儿无女,正愁终生无靠。巧了!玉娘买人,还是替姐儿买,把老两口喜的掩盖不住。一直到林贞跟前磕头都是笑语盈盈的模样儿。待他们走后,林贞悄悄对玉娘道:“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林贞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没吓着。要不要请个太医与三妈妈瞧瞧?”

林贞道:“还早哩,这会子它们都有存粮。待大雪压厚实了再撒,保管能勾过来。”

“谁让你捶腿来?别人都有座儿,偏我们几个站着,莫不是我们不是你的老婆不成?”

“我又不是妈妈,女孩儿家谁计较这个?”林贞笑道,“如今世道再不按正色偏色穿衣裳了。”

玉娘一面高兴,一面又替侄子可惜,如今自家是官,自古低娶高嫁,怕是轮不到他们家了。大侄子还蛮稳重的,她还挺喜欢的来着。好在没有应下,不然林俊可要翻脸了。

玉娘朝林贞努嘴:“姐儿多大了?妆奁要不要预备?莫非你嫁女儿,还要县里打饰不成?布料我又何曾小气了?便是我买的饰,都是跟姐儿一套的!”说着哼了一声,又道,“我倒没什么,横竖是个填了房的。你要姐儿跟小老婆带的一样的出门不成?正经的原配嫡出,偏跟小老婆戴一样的,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庶出呢。便是知道的,还道我这个当后母的虐待了!你也体谅我一些。”

杨四奶奶摇头道:“我今日教的好了,明日姨娘们就背地里挑唆坏了。”说着叹了口气,“我们不比你们外头,纳妾进来,正正经经的良家子也是有的。我们家总是扶个丫头,能有什么见识?”

玉娘一想也对,林贞学了骑马后,针线读书都没放下,也就不管了。一家人又闲话了几句,早早吹灯休息不提。

少年郎道:“我们太太的车坏了,里头又热。才见有人车顶着稻草,听闻是降暑的,便来问问。”

林贞不知她爹所想,一面骑马一面跟她爹八卦:“爹爹,我们家怎么认识干爷爷的?”

玉娘忙使丫头收拾桌子,摆了两副牙箸,坐下陪林俊吃酒。林俊不过吃了小半碗饭,痛喝了一碗汤。玉娘又叫丫头摆上四碟果子。林俊一看,分别是山药枣泥糕、果馅凉糕、香煎荸荠糕、绿茶卷儿,配着茶汤,倒也清爽。也不吃果子,只端着葡萄酒一面慢品,一面问:“贞娘怎底嫌薛六姐的字不好?”

林贞笑喷,从荷包里拿出几颗松子糖放在手心里道:“那是我姐姐,我们是一伙儿的。我用这些点心,换你家樱桃好不好?”

林贞扯了扯缰绳,大概知道什么意思,又问:“怎么让它走?”

林贞道:“我叫爹爹寻了马来,明日我们骑马去。”

玉娘被说的没了脾气,又问:“我们姐儿还要吃药么?”

好容易施完针,玉娘一身都汗透了。一眼瞟过林贞拔了针的后背,尽是窟窿眼儿,差点晕了过去。陈大姐儿忙笑道:“不会留疤!保证不留疤!”

林贞无语,半晌道:“我踢气球1玩,总可以了吧?”

“不舒服。”

与各路狐朋狗友道别后,林俊满面笑容的回到家中,走至上房问玉娘:“贞娘好些了?”

玉娘招招手笑道:“正收拾你舅舅家的礼,你来写个帖子。”

提起亲娘,林贞眼神一暗。

忽听一人道:“不好了,二娘也死过去了!”

李翠娘道:“她爹好没道理,怎底怪起大姐来?”

“她爹是个浑人,莫不是你今日才知道”玉娘说着,“你们不见他那样儿,鼓得一双牛眼,恨不能生吃了我!亏得姐儿在跟前,好悬没叫他唬着!我也恼了,哪有这样当爹的?三日两头打人骂狗,好好的孩儿都叫吓的不爽快,何况我们姐儿!说了他几句,他才罢了!”

柳初夏拍拍胸脯道:“她爹进来越爱动怒了!”

李翠娘冷笑:“大姐是无妄之灾,有些人倒是自找的!”

柳初夏弹弹指甲道:“二姐姐就不知道了,打是亲骂是爱。总也有搭话的资格,才得被脚踹哩。就比方六姐的事,她爹何曾与我等说来?你说是也不是?”

李翠娘说不出话来。薛思妍见状岔话道:“既如此,大姐果真要买个丫头?”

玉娘没好气的道:“与我有甚么相干?你若有妹子,抬进来便是!”

薛思妍讨了个没趣儿,不好再说话。一时有些冷场。半日,柳初夏才道:“快,快,支起牌桌来!好有一个月没摸,手痒的紧!你们预备输钱吧!”

玉娘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柳初夏!家里非得要有她才能热闹!林贞那话怎么说来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绝了!

林贞不爱掺和无数个娘之间的战争,趁机埋头学各种才艺知识。李凤山出人意料的好相处,大约因林贞是女学生,丝毫不摆出严师的款儿。何况学的又极简单,不过是些《论语》之类。按说彼时读书,是等于背书。林贞不爱死背,只捡她爱的句子背了,先生也懒怠说她——女孩儿家识字就不错了,背书?在广宁的地界上,肯把王维诗集背下来的姐儿,怕也就眼前一个。正经经典,岂是女孩儿该学的?他又只会这些,不好不教。既然林贞不上心,他正好腾出空来好好修理一下教案,预备以后收学生使用。师徒两个竟相得益彰,彼此都看对方顺眼了不少!

却说前阵,丹阳到林俊跟前卖好,要与李凤山请个书童。不想天寒地冻,卖儿卖女的不少,整齐的一个也无。更兼玉娘赌气,林俊也知是自己错了,虽不好拉下脸去道歉,但也不好为此小事去聒噪她。只得打丹阳看这些,一来二去,丹阳和李凤山就混的半熟。这日,丹阳捧着一大包袱衣裳走到归鸿轩,李凤山正在临帖,见他来了,说话就带出笑影来:“小哥儿怎么来了?快坐。”

丹阳把包袱放下道:“我爹使我与先生送大毛衣裳来,再问先生冷不冷?可还要些炭?家里的米面买好了么?怕先生不耐烦此等俗事,叫小的跑腿哩。”

“生受小哥儿,大冷天儿与我送东西来。快坐下喝口热茶。”

丹阳十分不客气的挨着李凤山坐了,一低头,露出一线粉腻的脖子,把李凤山看的心神一荡,狠咽了一口口水。

丹阳故意微蹭一下,媚眼如丝,笑问李凤山:“先生看甚么哩?”

李凤山慌乱的道:“无、无甚。”

丹阳又笑:“先生,小的有几个字不识得,恐爹骂我,你教与我可好?”说着从案上捏起一支笔,硬塞在李凤山手里要他教。李凤山不好拒绝,只得在纸上写。偏心烦意乱,写的十分不成样子。丹阳乃老手,有甚看不出来?如今林俊只爱丹旭,他早空了许久,很不耐烦。既有机会,哪守的住不偷食儿?见李凤山是个识情趣的,正好勾引。不待李凤山放下笔,他早已伸出灵蛇般的玉手将其圈住,口吐香气,话未出口,李凤山已是软了!

屋内暖如初春,暗香浮动。李凤山不知不觉间,已将丹阳压在身下。手也忙乱、脚也忙乱,还得顾着亲嘴儿。不多时一身大汗,不知道的,还当是三伏天咧。

林贞站在门外悄没声息的叹了口气,原只当这位先生略有些虚伪。哪曾想竟把节操丢的如此干净。心下厌烦,强压着恶心,轻轻的拉了拉双福的袖子,退出百步远,才松了口气。双福在一旁,差点羞愤欲死,含着包眼泪怒骂:“好不要脸!”

林贞道:“此事烂在心里!。”

双福道:“这等龌龊事,说出来才是作死哩!”

林贞欲把双福当心腹,又多年没个说话的人,咬了咬嘴唇,苦笑道:“有甚?咱家乱事的多去了。只爹的小老婆他们不敢染指吧。”说着冷笑,“前年说三妈妈与人眉来眼去,也不知是真是假。丫头更乱,哪个没有个相好的?咱家,只比那行院干净一点罢!”

双福惊呼:“那她们如何嫁得出去?”

林贞叹道:“他们还谁管贞洁不成?你别看兴隆媳妇儿如今不说话了,五六年前儿方嫁过来时,好一把水葱儿。兴隆高兴的自己睡完给爹睡呢!谁不知道?”林贞一说起满宅院的污糟事,胸口如被人死死勒住一般,嘱咐双福道,“家里小厮没一个正经的,你与四喜别落单。虽顾忌我,保不齐就让人占了便宜。”

双福原来的主人乃京中几世勋贵的嫡系旁支,外头再乱,也从未到过小姐跟前。是以从未经过这等,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林贞拍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带着她径直回屋。她原是去问句诗,不想却看了一场戏。一番话,早已憋在心里多年,哪怕是玉娘也说不得。今日总算有个出口泄两句,心情却更差了。无子绝户已经是衰败的象征,何况满院的鸡鸣狗盗?若有一日,爹爹仙逝,又如何按得下这各个角落的奸人?真真无解!

手指轻轻拨了下茶碗盖子,林贞眼泪滑下:“我若是个男孩儿,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