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王山那个雨夜生之事连同先前甚嚣尘上的传言,辗转几日便为赤元门中所知,玉脉向来是宗派根基,牵涉甚广,哪怕苗王山附近多是些不成气候的散修,赤元门掌门也派遣了一位真婴境长老与最为喜爱的大弟子秦非莲前来,至于那梧桐木马车上的娇憨少女,却是掌门的独女,一听有稀罕瞧,死缠烂打地跟了出来,那年轻人也是掌门放心不下特意安排来一路照顾的。

“啊——你这歹毒小子,给我拿命来!”半婴修士一身黑袍被炸得七零八落,许多地方隐隐有血色透出,兜帽下显露出一张苍灰而清癯的面容,仿若是修炼一门独到的魔功,他的眼睛就像一对粘稠的血色漩涡,颇为慑人,这会儿正因被人设计而喷薄着怒火,恨不能将玉止戈杀之而后快。

常珏缩了缩脖子,似是很怕被常一鸣教训,犹犹豫豫地看了常付一眼,想着往日里常珩一向待她那小鸟儿好,还时常来自个儿院子里逗小夏说话,也就有些放下了心,打了个呵欠钻进帘子里去了。

她名唤罗芳华,本是距苗王山不远处一座道场的主人,因那道场只收长相上等的美丽女子,教的又是歹毒狠辣的吸收精气的功法,便有个名儿叫做曲齿宫,拜的正是《法华经》里头的第三位罗刹女,形如天女仙的青衣曲齿。她今儿个到这和合仙阁来,本是为了寻觅一个适合的男散修好行那龌龊下流的双修之事,熟料正混在一堆恩客中却听闻了常家老祖身俱神物这么一件秘事。

“道友说的哪里话,先前是在下莽撞,这里和常道友陪个不是了。”那修士虽生的魁伟蛮横,心思倒是细腻,更兼不拘小节、能屈能伸,转脸就堆上笑给常一鸣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金掌柜忙不迭点头,抹了把额上冷汗,后怕不已:“周老哥提醒得正及时,是我莽撞了。别的不说,您今儿在这仙阁里的花销由我包了!”

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玉止戈思索了很久,想到自己如今一文不名,浑身上下撑死了也就是自己这具肉壳尚可堪一用,至多不过从哪里死过来再死回哪里去罢了,平白多了那么些日子已经是天道对他的馈赠了。

常一心蓦然松了口气,这可不就是他们家老祖吗?常老鬼性子霸道,纵然是晚辈的东西,看上了也就一定要拿去,这一点儿转圜余地都没有地管人借东西,也只有他们家老祖能做得出来。可没听说过夺舍还能连记忆一起夺走的!

梁欢心中狂喜,任你修为绝顶,碰到玉毒,还不是一个死字收场!

这少年形容是极清秀的,一双眼睛却显得颇为稚气茫然,懵懂浑噩如还未开智的婴孩,与这少年的体貌岁数极为不搭。

秦非莲本来就端着一张严肃冰冷的脸孔,瞧见淳于芍眼角尚带着三分水色,眼底更添一丝厉色,嘴唇动了动:“既到了此地,为何不进去说话?”

“参见大师兄。”姜子虚急忙行礼,玉止戈淡淡看了此人一眼,瞳孔不由一缩,这个面貌年轻的大师兄,居然已经有了丹心境后期的修为。

淳于芍却哼了一声,拧过头去,显然是余怒未消看谁都不怎么顺眼。

秦非莲知道她的脾气,也并不恼,目光转向玉止戈,眼中渐渐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你是何人?”

少年瞟了他一眼,淡然道:“玉止戈。”

秦非莲脸上立时现出几分玩味之色,淳于芍有些吃惊,一是因为这少年一开口她才知道方才误会了姜子虚,二则是因为她这大师兄为人一向刻板得很,门人弟子私底下都叫他一句“秦石人”,没想到今日却为了一个刚见面的少年罕见地外露了情绪。

“你就是传闻中常楚峰那个一夕之间身俱灵力的徒弟?听闻你有道一境后期的修为,现在怎么瞧上去似乎与传言不符?”

玉止戈眼皮一跳,垂眸道:“我那日被一半婴修士追杀,历经生死大劫,几次使用出境界的手段,如今虽修为跌落,却好歹保住了性命。”

少年这话有虚有实,他当日丹田被破,幸得阿昔授予大衍长生诀才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他体内已无丹田,仅有一张青金二色的太极图,其上混混沌沌,血色弥漫,异相十足。长生诀通篇只有四个境界,分别是太初境、化玉境、三尸境和夺仙境,每境又分九层,他静修了两月,也不过刚刚站稳太初境一层的门槛儿,身俱一丝长生真气,在旁人眼中却已然有了道一境初期至道一境中期的修为,这法诀的厉害,可见一斑。

大衍长生诀现在无疑是他最大的底牌和隐秘,无论如何不能透露给旁人知道,所以玉止戈并不想在自己修为一事上计较,将他的注意力引向了那半婴修士。

秦非莲果然上钩,他虽聪明,却也不能料到这状如稚童的壳子里塞着一具一百多岁而且心眼众多的末法修士魂魄,当下便向他询问起那半婴修士的来历和手段。

玉止戈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淳于芍则满心都在想着怎么给她小师兄赔礼道歉,唯有抱着他的姜子虚,微微搂紧了些怀中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余靖对玉止戈这上佳的修道苗子果真是爱不释手,赤元门虽是南火部洲第三大派,说出去很是威风,其实内里的苦还是只有自己知道。

离火玄宗和兜率宫行事霸道无比,尤其是这兜率宫,满门剑修,真是看上了什么抢什么,哪怕是在赤元门山脚下看上了人,说抢也就抢走了,半点情面都不留。赤元门行事一向温和,如今的掌门淳于峥说好听些是与世无争、醉心修道,说难听了那就是性子软、不思进取,再加上取了个兜率宫出身的厉害女子为妻,耳根子越软,若非赤元门后山的那尊无我境老祖还未殡天,当代也勉强有秦非莲几个出色些的弟子撑着,这赤元门,恐怕早就跌入二流宗派了。

玉止戈是单系冰灵根,年纪虽大些,身上却已经有了修为底子,据秦非莲说他之前的修为已经快要逼近丹心境,十一岁的丹心境,不要说在南火部洲,纵然是整个人世间也排的上名号了,要不是还顾及着颜面,余靖简直要一蹦三尺高撒花欢呼了。

平定下心绪,余靖眼神火热地看着坐在姜子虚怀中静静喝茶的玉止戈,真是越看越高兴。这小孩儿不光长得好,最重要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天生一尊修道的好器材,以他的资质,入了门中又有各式资源辅助,不愁不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非莲,我明日就带着你你小师弟回门派去!”余靖忽然站起,绕着玉止戈转了一圈拍板道。

秦非莲皱了皱眉,看了玉止戈一眼:“师伯,他的来历还没有查明白,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你看看这孩子的资质,放在哪儿都是能得道的材料,兜率宫那群耍剑一天到晚追寻赤子之心、待剑以纯,你就不怕他们得了消息立马冲过来抢人?你那个师娘,啧啧。”余靖轻啐一口,脸上丝毫不掩鄙夷愤恨之色。

秦非莲沉默了片刻,转了转手中茶盏,想到他师娘那个说打雷就下雨、胳膊肘几乎拐到大腿根儿的性子也是毫无办法,轻叹一声,只得道:“既如此,师伯把花儿和子虚也带回门中去吧。那修士尚未结婴,我手中又握有师门至宝,就是一人,也对付得来了。”

余靖想到秦非莲的厉害之处,就是他这个真婴修士也禁不住心头一冷,点了点头,这事儿便这么定下了。

姜子虚从头到尾都显得极为沉默,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照顾着玉止戈喝茶吃点心,仿佛这种场合这种态度对他已经很是稀松平常了。

“阿止,不要将头脸伸出窗外,你如今修为低弱,恐抵挡不住这九霄罡风。”姜子虚轻轻将趴在窗边的少年拢到身旁,见他脸色已然有些冻得青,摇了摇头,伸手给他倒了一杯滚热的灵茶。

淳于芍坐在对面看了他们一眼,气鼓鼓地张了张嘴,瞧着姜子虚温和的脸庞却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缩回了软榻上。

“这九凤梧桐车为何只有一只凤鸟拉着?”玉止戈摩挲了下温热的杯壁,轻声问道。

姜子虚只当他身在这偏远之地从未见过此等厉害法宝,当下便笑道:“阿止有所不知,这九凤梧桐车乃是当年立派老祖取凤凰九劫木炼制而成,所成之日引来天上九凤和鸣,盘旋不去。老祖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收服了其中一只凤凰,那凤凰已经历九次涅槃,修为高深,故才称作九凤梧桐车。后来老祖飞升,那凤凰随他而去,赤元门后人虽有心恢复宝车以往荣光,却再也找不到真凤,如今这拉车的,乃是一只红鸾鸟,身俱一丝九劫凤凰的血脉,算得上十分厉害了。”

玉止戈嗤笑一声,声线低弱,微不可查道:”说到底还是功名之心蠢动,才取了这名不副实的称号。若来日我拥有这九凤梧桐车,必找来九只真凤,方不堕其威名。”姜子虚眼中划过一道青芒,嘴角微微挑起,衬着面上深深浅浅的阴豁,一张极美的面容显出一种奇异的残酷和邪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