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络拆了头上的白玉栉梳,放在一旁,斜靠坐在床头慵懒展着手上的卷轴,长发散开仿佛黑色的水莲,曳在身後,丝绸般柔软。

侯府外,车水马龙,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江烨坐在庭院中,只觉得内力虚弱仿佛乌黑棉絮,一拳打过去都是虚飃飃的无力感。

闫子航莫名,傅纶这些人还需要丞相亲自去招待?“丞相,我们此番赴宴是去做什麽?”

夏日本来莺花烂漫,盛夏已至荼蘼,万物无复新意,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新鲜。

“嗯……陛下……”嗓子火烫湿润,连叫声都似乎都被持续的挺动逼得无力细弱,采衣手指无力蜷缩了几下,就只能小口小口喘息,抬起眼睛朦朦胧胧看向沉络。

她其实不太懂得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但她知道,以慕容家的胃口,能够如此乾净俐落的放了她,其代价绝对值得让皇上的头疼上一疼。

於是江采衣就走不开了。

年轻的天子微微皱了皱眉,於湿润的窗前轻轻回身,他背後是一片在雨雾里里摆荡流淌的梨花,压成一片在大雨中挣扎的香雪。

微微抬头看了慕容千凤一眼,叶子衿觉得她依稀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眸中有鲜红的颜色从视线里优雅地拂过,随後又恢复成天高云淡。

他的白发沾了湿润薄汗,一线水色迷离,那长而密的睫毛下春光潋灩,浅橘色的唇瓣上沾了几丝银发,颜色浅淡,淡极始知花更艳,让他秀雅温润的面容更增一分妖娆。

“那……”宋依颜的喉咙惊喜滚动,连忙抓走清凉丸的药方紧紧护在胸前,“诸位大夫确定,按这个方子配出来的清凉丸对我的身体绝对没有损坏麽?”

白竹捂住鼻子,故意十分惊恐的缩在莺儿的身畔,“天哪,大夫人的吉祥签泣血、大夫人的参汤也化血……这这这……分明就是妖象!定然是有什麽巨大的冤屈,或者冤魂的委屈未能化解,怨气不散,反扑大夫人了啊!”

唯一显眼点儿的点缀,便是外围墙边一丛一丛攀爬的夕颜花,却在太阳下晒得发蔫,一眼望过去,尽是死的颜色。

那个莺儿,鲜艳明媚的脸蛋、丰腴性感的形体,仿佛夏日开的艳烈的花朵,正是女子最丰美的时节,她脸上带着年青女子那种饱满而富有弹性的感觉,大咧咧的炫耀着身体,浑身上下,能露的地方都毫不遮掩任人欣赏。

老道一点的官员立刻反应上来了,户部尚书江烨也同样反应上来了。

“皇……”她在他的眼神中合上嘴,却对上他的眼眸。

精美的雕花大门被火焚成灰,发出咯吱的一声响,紧接着殿门坍塌,在青石台阶上重重砸出火星。

莺儿笑的花枝乱颤,声如银铃,“她宋依颜占不了世上所有的好处!她要做空谷幽兰,我就偏要做那冲天辣椒,男人吃惯了清粥小菜,你喂他一口肥腻的试试?他不一口吞了才怪!侯爷再爱重宋依颜,有一样东西却是她永远没有的!”

她本来就不是富有才情的女子,幼年在旭阳没有条件,来到京城之後,她那位尊贵的都司父亲也只将一腔精力都关注在江采茗身上,她从来也没有机会学学这些女儿才情之事,在江烨书房里磨墨陪伴的,永远都是宋依颜或者江采茗。

楼清月继续狐疑,“叶容华不会是打算让我当那出头鸟,和衣妃娘娘起冲突吧?如果惹怒了衣妃娘娘,谁来保护我?”

对於这个形式,江采衣无比淡定。

江采衣淡淡勾着唇角,将镜子摆正,手指缓缓撸过一握丝滑长发,镜子里的人影在傍晚的红霞映出秀丽神采,“星儿,你可别忘了,昭仪入宫,须有家人随侍送嫁,我作为江家长女,可是要将娘娘一直送到地玄门口呢,不好好梳妆怎麽行?”

苏倾容太美,而且美得太特殊,就是寻遍脂粉江山,也找不到如同他这样的一种妖娆狠毒的媚。

几只粗粝蛮横的大手伸过来,指头粗的麻绳缠上身体,韩囡囡嘴里被堵上了布,双腕上吊挂在枝头上。

好像星星摔碎在了湖面上。

囡囡的小脸白的好像耀州烧出来的上等甜白釉,素犹积雪,一双眸子睁开来,那样完全的坚强和乾净────这双眼睛,多麽像翠秀。

夜里,韩烨回家,那株老柳树下,随着寒风粗涩摇荡着泛黄的柔软枝条,柳条上缀满了冰淩,月色下影舞萤光,错落成幽昧一线。

温暖的触感从唇瓣上传来,一个瘦弱的,纤细洁白的手臂,慢慢费劲的揪住了他肩膀处的衣衫,他的嘴唇里被人渡来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珠子。

我想听……

她动了动嘴唇,将身体向江烨挪的近了一些。

我想听……

我从小看到的娘亲,总是在辛苦,总是在痛楚,我想多听听她快乐的时候,多想想她快乐的时候,这样我就会觉得,娘亲,她没有白白爱你一场……

“你娘小时候可爱美了,用凤仙花汁染了指甲不舍得剪掉,总是抓得我疼。有日中午,我趁她睡着悄悄剪了她的指甲……然後一连三天都要躲着她……”

“她也曾是个小哭气包,摔到地上都要我抱起来哄半天的,只是想不到开始打仗的时候,她会那麽坚强,比所有女人都更坚强。”

江采衣猛然转头,控制不住眼眶里的红湿,嗓音发颤,“爹爹……”

原来这些好,你都记得是不是?

这些回忆,终究不是你回忆中的灰屑,而是闪闪发光的麽?你终究还是惦记她的是不是?这世上,不是我一个人在思念她的,是不是?

听到一声爹爹,江烨也酸痛的眯起眼睛,好多年过去,父女俩从来没有如此平心静气的坐在一起说些什麽,总是针尖对锋芒,彼此伤害,相互刻薄。

翠秀,真的教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浑身长满了刺,终究还是内心柔软,满满都是温暖。

“你娘最喜欢捉狐狸和兔子,我们去陷阱里抓兔子的时候,她总是被咬伤。”江烨含着笑,从怀里摸出一副皮质的手套,“囡囡,大猎中不免总有些不听话的野物,你带着这个,免得被咬伤手。”

“拿着吧,你娘小时候,我总做给她用的。”

“你今日已经是宸妃,爹爹没有什麽能给你的了,也就是这个东西罢了,你,要不要呢?”

你,要不要呢?

————要,自然是要啊!

江采衣只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她还很矮小,追在高大的爹爹身後,渴慕的,仰望着……她伸出手去。

“这皮子是爹爹捉来的野狐狸皮,暖和的很。你妹妹花了一天给你缝好的,又结实又好看。”

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途!

“我妹妹?”江采衣喃喃的仰头,水眸冷凝成冰,看着恍然不觉得江烨。

“是啊,茗儿缝了一天,叮咛我一定要来送给你,囡囡,”江烨继续,“茗儿的针线一向是最好的,她……”

“你说她是我的妹妹?”江采衣缩回手,直觉的每个关节都在发痛,“她是我的妹妹?她?”

“爹爹知道,你和茗儿有罅隙,但你们总是同胞姊妹,总不好这样生分下去。亲姊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损俱损,一荣共荣,囡囡,茗儿是你的亲妹妹……”

“我妹妹,”江采衣茫然的轻语,“我的妹妹埋在旭阳湖边,爹爹你去看过没有?你哭过没有?”

娘亲坟前植下的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了吧?玉儿坟头的秋草,是不是都已经长满了?

“囡囡……”

“晋候大人,”江采衣打断江烨的话,扶着额头,骤然大笑。她笑的那样痛快,几乎抱着肚子笑倒地上去,笑的眼角眉梢都是泪,“绕了这麽大一圈,晋候原来是为江采茗而来。”

她骤然抬头,声音嘶哑,“你有什麽话直说,不必跟本宫绕这种圈子!”

“囡囡!爹爹不是这个意思!”见女儿误解,江烨着急,“爹爹没有替茗儿说话的意思!爹爹是真的希望你们姐妹修复修复关系。茗儿她……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入宫入不得,好的人家也不愿意来求娶……”

“怎麽没有?”江采衣讽刺的挑起嘴角,“本宫听说,慕容家的云鹤少爷很愿意啊。”

“那是做妾!”江烨按捺住微微的怒火,“正妻和妾如何能一样?慕容云鹤是帝都有名的纨絝子弟,茗儿嫁给他怎麽能有好日子过?囡囡,茗儿到底是你的妹妹,你们留着一半相同的血!你就算对她再有不满,也不能将亲妹妹嫁给这样的人家做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