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拧开床头灯。他一头栽倒在西洋床上,枕着双手,直愣愣的瞪着黑咕隆冬的天花板。

“大哥!”上官华芸这是真着急了,脱口冲电话里吼起来。这次,她说的是青禾镇的方言。

“可是……”刘婶急得满脸通红,眼里闪过一道犹豫,改口说道,“唉,少爷,你不知道她们那起子人的手段。她们向来是无孔不入,为了编排你,就算是没影的事也能弄得跟真的一样。”

上官大嫂噼哩叭啦的说了一大通,见电话那头没有回应,这才收话问道:“喂,喂,小妹,你还在吗?”

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种时候,苏家那起子人居然找上门来。

黄太太打起十二分的勇气,从自家房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弱弱的拦驾:“喂,你找谁?”她和她的家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寻常人,本来是极不情愿招惹这些洋大人的。可是,这丫跑进自家的楼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让这栋楼是他们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含着小心肝吱一声,表示存在。

想到大哥是因为自己而惹上麻烦的,她心里便很不安,暗下决心,以后做事要三思而行,不要给大哥惹祸才好。

上官华芸亲热的拉着她走到客厅的长沙上坐下:“应该就是这几天吧。大哥刚从上海回来,手头积了不少公务,要过两天才有空。大哥说等过空闲下来了,就会让我联系你们。”

一来,他们已经成婚,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而他们俩的婚姻是两个家族的联姻,是结两姓之好。所以,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要她的娘家不倒,他就无法舍弃她,迟早要履行丈夫的义务。

又惊又喜的是站在林子明身后的上官华芸。原来陌上桑是她的老公!天,她最喜欢读陌上桑的诗了。他在报上表的那些诗,她篇篇都能倒背如流。

母亲生他的时候,是难产,生了两天三夜,还没有生下来。祖母急出了一嘴的火泡,在祖父的灵位前跪了一宿,乞求过世的祖父庇佑他们母子平安。

“叫‘姑姑’,才给变。”上官华芸故意把双手藏在背后,把脸颊送过去,“还要亲一下。”

“小妹,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上官大嫂抚额。

“嗯,在髻上插只金钗就成了。”上官华芸从妆奁盒里挑出一只牡丹金钗递给她。然后,又从里头挑出了一只蝴蝶样式的红宝石胸针和一对水滴形红宝石金耳环,一边自己装戴起来,一边飞快的催道,“快些,外头刮着风呢,莫让大嫂和兴哥儿久等。”

“看我竟然忘了要上茶。真是失礼了。晚饭还要些时间。伯桑,你陪表弟坐一坐。”上官华芸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爽,急忙笑道,“我这就去备些茶点来。你们先垫垫肚子。”

林子明可能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露骨,讪笑道:“大哥二哥都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你们家肯定是有白兰地的。”

话说到这份上,上官华芸已经强烈的感觉到对方拉她入伙的用意。人家图的便是她是上官嘉瑞的亲妹妹这一层血缘关系。

正在为难时,刘婶这个大救星赶到了。

“啊”,王子轩忍不住轻呼。不过,他立刻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掩下了大半的声音。

“还新女性呢……什么玩意!”

相比于胡老太爷,大伙儿更期待能见到当今滴风云人物胡大帅。然而,今天出席接风宴滴只有胡老太爷和胡季平父子俩。

可是,胡季平的家里却至少拥有两辆纳许……

她想去起身去厨房查看一翻,可是又怕吵着林子明,耽了他的觉。如此天人交战几个来回,她把自己弄得疲倦不堪,两个眼皮子越来越沉,心里却还在做明天的伙食计划:那只金华火腿还没有吃完……还有些冬菇……鸡蛋……早上将就着做个面条……伯桑喜欢吃鱼……明天和刘婶一起去买……要选条最新鲜的……

上官华芸取出小蜜罐,打开密封盖,准备舀蜜时,猛然现常用的那个长柄青花瓷小勺找不着了。

双颊泛起阵阵红潮,刘婶嘿嘿笑道:“少奶奶,我男人是个裁缝,在宋记做了好几年了呢。”

刘婶愣了一下,很快就附和道:“没错,没错。”

张婶两眼亮晶晶的问道:“那她们可以嫁人的吗?”

伙计甩了一把汗,小心的陪着笑脸:“二老爷说是急事,耽误不得。刚好6大夫出诊回来了,二老爷派了6大夫随小的一路过来。”

黄太太收回目光,脸上现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抽出腋下的白丝绸绣花帕子,快活的一甩,笑道:“哪里哪里。您这是在忙什么呀?”

张婶惊悚的转过身来,一手拿着一把蒲扇,另一只手里的几页残书哗的掉进了跟前的火盆里。

张婶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的问道:“哪个,哪个有趣的人啊?”

上官华芸依旧是绞着帕子,站在紧闭的玻璃窗前。从这里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一角街道。林子明回学校,会经过那儿。

上官华芸暗自叹了一口气,把话题转开,故意问道:“张婶,晚上做什么吃?”

“不要理她,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拖,你也拖。看谁拖死谁。”有人接口答道。

上官华芸仰头看着他,小脸儿红得能滴出血来。刚刚乘着林子明醉意朦胧,张婶二话不说,便把人推进了里屋,还嬉皮笑脸的把她也推了进来,又关紧房门,说什么要抓住机会……她一听,便嗡的炸昏了头,竟听从了张婶的话,去帮人家脱鞋。还好,这会儿人清醒过来了。

“少奶奶,水来了。”张婶端着一个铜盆,走了进来,抱怨道,“少奶奶,厨房里就只有两只开水壶。连个烧水的水壶都没有。我总共也就找到了这么一盆热水。”

“先去宋记!”林子明跳上已经等待多时的人力车,冲后面的女人指了指后面的那辆人力车,哼道,“你们俩坐那辆。”

林老爷略作思索,当场就点了头。

上官华芸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不过,她却被教养得没有半点官宦人家女儿的娇纵。贤良淑德从来都是上官华芸的日常行为准则。对长辈,她向来是顺从到底滴。于是,人前人后,上官华芸总是极力藏好对丈夫的思念和那比一粒大米还要小的幽怨,谨小慎微,服侍公婆。

那是一本用毛笔手写的脉相简要记录。近百份记录手札里皆没有注明患者的姓名和身份。只有记录的日期。而苏又男学的是西医,看不懂那些专业、简略的记录。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带着医案,向钱家求援。

精明的舅舅们立刻想到了一连串的可能——陷害?讹诈?上当?

在他们的秘密安排下,苏又男故意跟苏二老爷闹翻,佯装返回德国。而实际上,他是带着医案和三舅舅一起寻访名医。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跑遍了北京、天津等地有名的中医药馆,咨询过的老中医有数十位。而他们看了医案后,无一不得出患者不能人道的结论。

也就是说,苏大太太是绝不可能怀上苏大老爷的子嗣。从始至终,苏又男都是无辜的!大房绝嗣和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于是,苏又男和舅舅们彻底愤怒了。

可是用一本没有注明患者姓名、身份的陈年医案去指证苏家,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们只能暗中展开调查,获取更有力的证据。

在苏又男的建议下,他们从那些受益者们入手,展开调查。当年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就是苏二老爷和那对母子。而大房母女三人作为最大的苦主,也获益丰厚。比如说,这么多年来,苏府管家的一直是苏大太太;大房两姐妹出嫁时,钱家都出了一半的嫁妆。所以,这母女三人也是调查的对象。

然而,事情过去了十多年。时间足以掩盖一切丑陋。接下来的半年城,钱家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除了找到一些可疑的蛛丝马迹,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也没有找到。

这些零散的疑点不能成为指证罪犯的呈堂证供,却足够钱家和苏又男拼凑出当年的部分真相——所谓的滑胎事件就是苏家大房自编自演的一场陷害!

十多年来,苏大太太母女三人一直以苦主和施恩者的身份,理所当然的接受着苏又男母子和钱家的忏悔。并且,她们希望可以一直这样的讹诈下去。

苏又男看着眼前捧心哭得稀里哗啦的大房姐妹俩,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泣血: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这母女三人也不曾放过她。她们就是这样无情且无耻的讹诈着善良的母亲。

现在,连他的双手也即将沾满鲜血和罪孽。苏家再也找不到一个干净的人!

深吸一口气,苏又男低头凝视着双手,哑声说道:“大姐,二姐,你们回去吧。我苏又男是苏家的罪人,罪孽深重,不配呆在苏家。”

两姐妹陡然听到这样绝裂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她们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就是惊叫着伸手去拉他:“二弟……”

可是,夜幕下,苏又男已经走远。她们贪婪的爪子第一次抓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