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无话。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急了,什么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拉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饭在锅里,凉了热热。”妻子的声音仍旧囔囔的,鼻音很重。

“就这样,”女的说,“让光线一点点儿暗下去到什么也看不见。

路忽然说:“他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

a十x

“可惜昨天是你家阿姨打的豆浆,你和阿夏都不知道十叔讲了什么故事。”

年轻的队长一直上下打量着我,态度并不严厉,而且和善得近乎谦卑。大约是因为我穿的是制服,而且皮鞋虽旧却毕竟是皮鞋。从公社来村里的路上,碰上了一个拦羊的老汉。队长走过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说话。“咋?在北京当干部还嫌不美?这看做过1了没有!”是老汉惊惜的声音。游子的悲哀,莫过于慈母的误解了吧?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就你矫情。依着我们还不好办?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一个大妈竟擦起眼泪来。

我不想问这个。如果不是为了打听大勇的母亲的地址,我也不会来杨潇家。虽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但昨天那个小姑娘说“我爸爸出差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和庆幸。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错。”母亲给二龙斟酒。

“我可信!我的命是‘虎落平阳’。”一个“英雄”蹲在墙角,愤然踩灭烟头,骂道:“姥姥的,真他妈灵!”

“您的?还是您的?”抽烟的人把烟掐掉。

半夜,陈谜去敲了临时革委会主任的家门,对主任说,她年轻时就留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本来她还想说,在斗争会上她根本不是哭,但灵机一动想到,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没说。主任莫名其妙了,以为陈谜年轻时留下的大约是“梦游”的毛病,便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什么婶婶?哎呀!你怎么把新娃娃包上这么多破布?!”我看见她怀里抱着舅舅新从国外给姐姐带来的洋娃娃。

我一直在心里唱着那支童年的歌:我不打兔子山羊,我单打狐狸和狼……是的,我高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辉辉——那个胸前总有饭嘎巴的男孩子……我们在儿童体育场旁边碰上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你为什么不爱干净呢?”辉辉问。“你的衣服都破了!”我说。“你没有衣服吗?”“你妈妈呢?”“你也没有袜子呀?”“你妈妈生气了吧?”……我们就一起跑回家去拿衣服。辉辉说我家太远了,应该到他家去拿。我们拿了他爸爸的呢子大衣,他妈妈的毛裤,还有他姐姐的白丝袜……童年!人如果能永远不长大有多好。我说“再拿两件给老爷爷的妈妈吧”的时候,辉辉绝没想到要说“你倒大方,敢情不是你家的”;而辉辉说“别拿了,箱子都空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什么叫“小气”。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纯真,没有猜度和怀疑,只有信任——用不着反复声明的信任。我们着急的是赶紧把衣服给那个老头儿送去。然而老头儿不见了。我和辉辉坐在白杨树下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了,我哭了;辉辉看看我,也哭了。两个孩子无言地啜泣着,抱着两大堆衣服坐在深秋的寒风里,很久,很久。“老爷爷会冻死吗?”“会。”“也许不会吧?”“也许会。”我们抱起沉重的、拖在地上的衣服去找那个老头儿

“扣吧扣吧,省得钱多贼惦记。”白老头在门旮旯蹲下来,慷慨地说,眼睛却仍旧看着“小脚儿”,一脸得意而狡猾的笑。

他的山谷忽然有了活气,老师觉得很怪。

整个宣判中,于志强毫无惧色,不时看看表哥,看看窗外,似乎他早已料到,早已准备去死了。真是个十足的坏蛋,我想。可我总不能明白,二十三岁的人,何至于能如此。

“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我当时没看清。快穿上吧,小心着凉!”姥姥亲见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我蹲在奶奶的脚盆前不走。那双脚真是难看,好像只有一个大脚趾和一个脚后跟。

“您疼吗?”

“疼的时候早过去啦。”

“这会儿还疼吗?”

“一碰着,就疼。”

我本来想摸摸她的脚,这下不敢了。我伸一个指头,拨弄拨弄盆里的水。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点点头。

“赶明儿奶奶一喊你,你就回来,奶奶追不上你。嗯?”

我一个劲点头,看着她那两只脚,心里真害怕。我又看看奶奶的脸,她倒没有疼的样子。

“等我妈老了,脚也这样儿了吧?”

一句话把奶奶问得哭笑不得。妈妈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过来把我拉开了。奶奶还在里屋念叨:“唉,你妈赶上了好时候,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

晚上睡在奶奶身旁,我还想着这件事,想象着一个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那个老妖婆,鼻子有勾,脸是蓝的),用一条又长又结实的

布使劲勒奶奶的脚。

“你妈是个老妖婆!”我把头扎在奶奶的脖子下,说。

“该孩子,胡说什么哪?”奶奶一愣,摸摸我的头,怀疑我是在说梦话。

“那她干嘛把您的脚弄成那样儿呀?”

奶奶笑了,叹口气:“我妈那还是为我好呢。”

“好屁!”我说。平时我要是这么说话,奶奶准得生气,这回没有。

“要不能到了你们老史家来?”奶奶又叹气。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来。“方”是奶奶的姓。

奶奶也笑,里屋的妈妈和爸爸也笑。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像往常那样笑得开心。

“到你们老史家来,跟着背黑锅。我妈还当是到了你们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奶奶总是把“福”读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奶奶干嘛总是那么讨厌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纸上,一个个长方格,还有海棠树的影子。街上传来吆喝声,听不清是卖什么的,总拖着长长的尾音。我看见奶奶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想事。

“奶奶。”

“嗯?睡吧。”奶奶把手伸给我。

奶奶想什么呢?她说过,她小时候也有一双能蹦能跳的脚。拉着奶奶的手睡觉,总能睡得香甜。我梦见奶奶也梳着两个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儿,就象我们院里的惠芬三姐,两个“抓髻”,两只大脚片子……

惠芬三姐长得特别好看。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时候我总蹲在一边看,奶奶叫我也叫不动。但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我。她不太爱理人。只有她们缺一个人抻皮筋的时候,她才想起我。我总盼着她们缺一个人。她也不爱笑,刚跳得有点高兴了,她妈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

她一声不吭地收起皮筋,一声不吭地去干那些活。奶奶总是夸她,夸她的时候,她也还是一声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岁。他们家有八个孩子,差不多一个比一个小一岁。他们家住南屋,我们家住西屋。

院子中间,十字砖路隔开四块土地,种了一颗梨树和三颗海棠树。

春天,满院子都是白花;花落了,满地都是花瓣。树下也都种的花:西番莲、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来香……全院的人都种,也不分你我。也许因为我那时还很小,总记得那些花都很高。我和八子常在花丛里钻来钻去。晚上,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丛中一蹲,学猫叫。奶奶总愿意把我们拢到一块,听她说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奶奶就会那么几个谜语。

八子不耐烦了,又去找纸叠“子弹”;我们又钻进花丛。“别崩着眼睛!唉……”奶奶坐在门前喊。“没有,我们崩猫呢!”八子说。有一只外头来的大黑猫,是我们的假想敌。“猫也别崩,好好的猫,你们别害巴它!”奶奶还在喊。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了,从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猫蹿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别会玩。弹球儿他总能赢,一赢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净是大麻壳、水泡子……。他还会织逮蜻蜓的网,一逮就是一大把,每个手指缝夹两只。他还敢一个人到城墙根去这蛐蛐,或者爬到房顶上去摘海棠。奶奶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时候见你老实会儿!

看别摔了腰!”八子爱到我们家来,悄悄的,不让他妈知道。奶奶总把好吃的分给我们俩——糖,一人两块,或者是饼干,一人两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