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那叫“zic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叫“紫锤”。后来才知道,是叫“子推”,是为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家们对此作何评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菜;“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个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年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心里也明白;球是不顶!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个说的;

女的还是没回头,说:“饭在厨房里,锅里。”声音囔囔的,掏出手绢擤鼻子。

她说:“我现在还能看见你,慢慢的让天完全黑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路和老孟同在一家工厂糊纸袋,上班下班路推着老孟。路的父母未出五代旁系血亲,路一生下来大夫就说这是个傻子,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唇很厚,是先天愚型。路有一回说,老孟的腿是年轻时跳舞摔坏的,眼睛是因为后来跳不成舞急瞎的,我和世启不信。但是老孟的事只有路知道,老孟只对路一个人说。我们走进草丛,才发现那是两个老人,已经死了。世启说,他们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着。老孟想了一会,说他们还没有傻到要把这辈子的东西带到下辈子去。我说这可糟了,咱们没法知道他们是谁。老孟把墨镜摘下来擦擦又戴上,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说何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呢?说话时酒气冲天。

如果世界注定逃脱不了对我来说,那么世界确凿是开始于何时呢?

我和阿冬在院门口的台阶上跳上跳下,消磨我们的童年。净土寺的两个尼姑在南墙下的荫凉里走过,悄无声息仿佛脚并不沾地。我和阿冬就站到门两旁的石台上去,每人握一把“手枪”朝她们瞄准,两个尼姑冲我们笑笑仍不出丁点儿声音,象善良的两条鱼一样游进净土寺去。阿冬的枪是铁皮做的是从商店买来的,可以噼噼啪啪响,我的枪是木头削的而且样子不象真枪。我跟阿冬说:“咱俩换着玩一会儿吧?”他说:“老换老换老换!”我只好变一个法儿说。

“就是右面这眼。”队长说。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喧闹与时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门前有棵菩提树,站在古井边,我作过无数美梦,在它的绿荫间。这深沉的旋律能够安慰心灵。我想,铁子和克俭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梦一般的童年和那梦一般的插队生活,在陕西,在东北和内蒙……

古殿檐头的枯草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昔日的雕阑玉砌散落在草丛中,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块块墓碑。秋蝉乘这个生最后的时光全力地叫着,使这古苑更显得寂寞、空旷。

“唉,先顾顾你自个儿吧,你都三十二啦!”

“少讨厌!我说的是招工。到这个月底,就毕业整两年了……”

这时候在一家工厂里,那辆注定将属于我的手摇车正在组装。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毛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把新娃娃弄脏了!”我跳起来,一把抢过洋娃娃。

街上,人声鼎沸。异乎寻常的是,我没有感到腻烦,也没有在心里骂一声“讨厌”,却想起了作家们常说的“生活气息”路边,一群青年男女打打闹闹地说笑着。是久别重逢吧?是在回忆美好的往事或者询问其他朋友的行踪吧?在他们身后的那个阳台上,妻子正在拍去丈夫身上的面粉,亲见地嗔怪着丈夫的粗心。小儿子抱着母亲的腿,而父亲正在冲儿子作怪样……啊,生活!友谊和爱情!伟男此刻大概已经到家了……

“您还抽点什么不?”白老头眯缝起眼睛凑过来,脸上又换了一副恭维的神情。

老师想:这家伙怎么忽然来了灵感?

恰在这时,有人告诉表哥,说是犯人的家属求见。那语音很低,但于志强分明是听见了,他站住,脸色变了,瞪着眼睛直视表哥,低声道:“是我哥,他老实……你,你们别吓唬他。”

“尾巴?”明明摸摸屁股,笑了。

像是有些面熟,老大夫说。

老人就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开始铡草药,刀起刀落草末横飞。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这岛上有个和你同岁的年轻人,因为在神鱼大赛上屡屡名落孙山,苦闷之极就想去死。这事你还记得吗?

我在这岛上活了九十年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说的这个人住在岛东。岛东住的都是养不出好鱼的人,都是些几代几十代也没人在神鱼大赛上露过脸的人家。他们都住在岛东,是些让人看不起的人。

你说的这些不算是新闻。

我没想说什么新闻。

现在岛东和岛西可是倒了个儿了。

是吗?那可是怎么闹的?六十年前岛上有四户养鱼养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岛西,人称鱼仙、鱼圣、鱼帝、鱼王的四家。能养出好鱼的人都住在岛西,让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岛西。

你提这些干什么?还不是什么秘密。

我知道这不是秘密,我对秘密不感兴趣。

老大夫不紧不慢地铡着草药。老人看看这三间屋子,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之外就全是草药。老人捡了一块甘草放在嘴里嚼。

这事与我无关。老大夫说,那四户人家不能生养,断了后,家业就完了,这事与我无关。

你干嘛总认为我是来调查什么的呢?

不是一直在调查吗,你们?

我们?我就一个人,昨天夜里才来。

来干什么?

老人半晌无言。然后才又说:我没想到你已经不记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时还年轻,立志要养出不同寻常的好鱼来,住到岛西去……

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轻时一心想养出好鱼来,没功夫生孩子,四十几岁时相信自己不是能养出好鱼的人,这才有了他。父母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让他从小跟鱼打得火热。

老大夫再度停了铡刀,注意听那老人说。

想起他来了?老人问。

没有,老大夫说。老大夫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就从小跟那些鱼打得火热。十几岁上,他确实弄成过几条不坏的鱼,但毕竟还都是俗种。不过,由此他相信了自己前途无限。父母和邻居们也都这么说,说他没错儿肯定是那种能养出好色的人。以后他果真又弄出了几条不错的鱼。自负加上年轻气盛,他发誓十年之内至少先要超过鱼帝和鱼王那两家,否则就不算是他,也不娶亲。

后来呢?

后来?你还记不记得有天夜里他去找你?人已经是虚弱得不行,失眠、贫血、心脏也不好又没有食欲,就算当时还没疯再那么活下去也早晚是个疯。幸亏他还知道死是种解脱,比疯了好受。

别人都劝他好歹活下去,说不定还有养出好鱼来的日子。只有你理解他,现在看来,你是摸准了他的症结。

老大夫说:这岛上所有的病,都是因为又想养出好鱼来,又都怕死。

我那时可是不怕。

你是个走运的。

我恨不能立刻死了去。我弄了十年,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十年!再没弄成一条好

鱼。我还是住在岛东,甚至在岛东也让人看不起了,说我没错儿肯定是再弄不成好鱼的人了。死是什么?是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一切都不存在,都没有。

我不记得你,老大夫说。

你不记得那夜我去求你?我想死,可我害怕上吊、跳崖、抹脖子、躺到车轮子底下去或者淹死,我知道你有一种药,河豚毒制成的药,比氰化物还毒几十倍,吃了没有丝毫痛苦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从来没有那玩艺儿!我的药都是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