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笑了,说:“没啥,拾粪。”

文化站也就在区委大院里的一个后院里,原是一家地主的侧厢房,地主的财产给没收了,就改为文化站。

汪有志急忙把他爹迎进屋,心里说好模好样的,见了面就来个热讽冷嘲,这是咋的啦?

这孩子不会给我们绝种吧。

草班子的班头姓朱,叫朱一元,四十出头,二十几位成员都他的徒弟,当然,这里面有男弟子,也有女弟子。在女弟子中,唱旦角排头榜的要数胡艳艳,外号小白鹅。

雉水人不再去讨论故事的各个情节,这时候又对汪有志的行为作出这样那样的议论:先是有人说汪有志是个憨半吊子,看不出马九是个土匪,竟然敢找他的茬,若不是大总的手快,他就在王土楼朝上了。又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他有福气,奔丧竟奔出个功劳来,这一转正,全国一解放,跟着干,当的官,吃香的,喝辣的,谁能顶他这个憨半吊子?他不憨,憨也是装憨。还有人替马九说话:汪有志捉土匪,那是他不尽情义,歪打正着。你想想,人家马九土匪都当了,还能在乎那一块钱?都是亲戚,谁去占死人的便宜?你汪有志是管账的,你自己的一块谁给你上的?还有,你大活人一个可会说个话?拍着棺材头骂:这里头有孬种,你这一骂,就叫马九找着茬了,才有了马九掏枪一幕,也才有了马九暴露被捉一幕。

汪有志啃了一口玉米说:“就刚刚出去的那位,他也想占我的上风,我是谁?”说罢,脸上再次露也了胜利的微笑。

“你就叫汪有志?”

汪有志顺口作出的诗就得到了小伙伴的夸奖,心里当然乐,但这种乐却被他掩饰了下来,说:“这有啥,我不过随便顺了两句而已,要是认真地作起诗来,嗯哼!”他用娘子腔干咳了一声,笑着不说了。

这时候,人们也都赶到了现场,看到侯老八真地死了,都很亢奋,说:“这一回算是老天爷睁眼了。”

小白鹅不知往下再说什么,就说进去坐一会吧。

汪有志此时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又说了声“对不起。我还有事”扭头就走了。

走了很远,他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却见小白鹅依然站在那儿没有动,远远地目送着他,汪有志能够感觉到,小白鹅的目光是柔柔的,如温水抹了他的身子一般,与那次看戏后送诗时的目光完全两样。可是,这种柔柔的目光却让汪有志心酸。于是,他便加快了步子,逃也似地回蛤蟆湾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汪有志十分地懊丧。别管怎么说,汪有志也算是位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自尊心总是较强的。文明在这个年代里,不光是有文化知识,还有卫生习惯,追求时尚。而在普通的老百姓眼里,文明不文明,总是看外表,你一挎上钢笔,就认为你有文化,你一背上盒子枪,就认为你是当官的,你一带上手表穿上机器缝出来的时尚衣服,就说明你是上流文明人了。汪有志就准备在下一次见到小白鹅时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副土样子,否则他就不进雉水县城。可是,由于他那当儿他被枣针治得服服贴贴,他的工资月月如数上交,哪里还有闲钱买时髦衣服穿呢?还有,即便是有了钱,也不敢买呀?还有,该怎么穿才算是入时呢?这也是一个新的课题。你看人家小白鹅,多会打扮,啥衣裳到人家身上,就合体合身,穿绿的人家青春,穿红的人家富贵,穿粉的人家活泼,穿白的人家素雅,所以,能让小白鹅看到自己时不让她感觉到自己土,也是很难的。

如今要到县城里工作了,一座县城就那么点大,放个屁能臭几条街,不见小白鹅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想变个模样,他汪有志也要时髦,让小白鹅认不出自己,不要象上一次见了小白鹅总是低着头,想找个地裂钻进去,这一次他要昂着头去见小白鹅。

回到家里,汪有志便对枣针说:“现在革命需要我到城里去工作,两天我就要进县城了,你是革命干部的家属,希望你能多加支持我的工作,你支持我的工作,也就是支持了革命。”

枣针说:“你去就去呗,反正在龙山在雉水都是一样。”

汪有志说:“但进城革命与在乡下革命不大一样,进县城革命贡献要大得多,不然的话咋都是大官在城里头呢?所以,我进城你得多花些本钱。”

枣针觉得汪有志讲得十分有道理,只要汪有志能进城革命,对革命作大贡献,那花点钱也是值当的。枣针并不是那种视钱如命的女人,当初她之所以将汪有志往死里整,那也是为了彻底征服他。败了就认,输了就服,这也是枣针的风格。于是,枣针从屋里找出一个铁盒子,里面藏着汪有志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工资,递给了汪有志,说:“这是你的钱,你拿去吧。”

枣针的这一举动,让汪有志很感动,他没有想到枣针虽说管自己的钱,却没有花自己的钱,心里又对枣针有点对不住。小两口的恩恩怨怨,说开了也都是些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体,女的不偷,男的不嫖,大节上都是好的,还有谁跟谁过不去的事呢?想到这里,汪有志就对枣针连连说:“枣针你是个好女人,我不会亏待你的。”

汪有志也没敢拿许多钱,就拿了十几块钱,直奔卧龙镇。

镇西头有个王老五旧货店,王老五收了不少日军、蒋军俘虏的破玩艺,大到军靴军壶,小到洋刀手表,大都是些不大有用的东西。汪有志也没有讨价还价,花两块钱买了一双军用皮鞋,那皮鞋一擦竟然也是铮亮铮亮,看不出是穿了多年的破货。他又花三元钱买了一块罗马手表,那表虽说是个名牌表,却在龙山集上谁都知道它的毛病,说是“不拍不走表”,有人还编成了顺口溜,叫做:“走一走,拍一拍,一个小时慢四刻”。接着,他又买了一双洋袜子,一副洋吊带。东西买齐了,又来到侯四拐子理店,专门剪了个时髦的大分头。回到家,枣针见他这种模样,几乎不认识他了,以为他进了城就要变心,就哭了:

“你,你,你这是不是想休我?”

汪有志笑了,说:“成婚那么些年我都没有真正疼过你,今个儿刚刚想要疼你,你咋说我想休你?”

“你不想休我,咋弄这打扮?”

“你看你,没文化了是吧?进城总是进城,我汪有志明天就是雉水县文化馆的干部了,我还能再日哄这农民打扮?你不叫人家笑掉大牙吗?”

“那,那,那我也得去,这辈子我还没去过县城呢。”

汪有志说:“去你是可以去的,不过你不能明天去。到了城里,我得住下来,有房子还好,若是没有房子,我就得与邓未来打通腿,你若去了,咋着打通腿呢?”

这一说,枣针才算被说服了。

雉水县文化馆位于县城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在这之前它是一位官僚的公馆。县城不算太大,也就万把人,城池之内约一平方公里,东西南北四条主街,街两旁都是京广杂货一类的商店,路是青石板铺成的,岁月巳把它打磨得斑痕累累。这天,文化馆的人都去开会去了,说是要整风,门窗都锁得严严的。门前有一溜檐廊,檐廊下也是青石板铺地,对着街的正门下,有三层台阶,刚刚清扫过,青石板上一尘不染。

当太阳照在县文化馆那花格子门窗上时,衣冠楚楚的汪有志便来到这里前来报到了。

只见他,大分头用麻油篦得油光光的,出村的时候,乡亲们开他的玩笑说:“有志,你这头真光油,蚂蚁拄拐棍都爬不上去。”头不用说了,时髦。脸上也是精心设计的:母狗眼上戴着一副缺了腿又粘上的墨镜,糖锣脸上抹着牡丹牌雪花膏,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油香和化学香的杂味。身上呢?只见他穿一身海深蓝的中山装,上衣兜中挎了一支不出水的派克金笔,腰间别着他那把独角龙的盒子枪,后面伸出半截枪管子。脚下则是洋袜子洋吊带,穿着一双日本鬼子丢下的大皮鞋。手脖子上则戴着他花三块钱买的那只罗马手表:走一走,拍一拍,一个小时慢四刻。

这一身行头,在雉水县城别说是独一无二的,就是雉水县城有名的花花公子也扮不出这一身来。所以,他一进县城,前五十米就有人朝他看。待迎面走过去后,人们又都扭过头来瞧他的背影,一直追看他后五十米,直到看不见为止。之后,小白鹅就取笑过他,说他光彩照人,有“前五十米,后五十米”的称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回头率高。

此时,汪有志也能感觉到人们那奇异的目光,他知道他巳经远远地贴近了时尚,靠近了文明,人们的目光就是对他的敬重与羡慕。所以,汪有志是倒背着手目不斜视地往县文化馆走来的,这就是说,汪有志是带着傲视一切的目光进了雉水城的。当他来到县文化馆门前时,却见铁将军把门,便很不满地“哼”了一声,用余光扫视了满街筒子的人,很高傲地吹了吹那青石板上有可能余下的灰,坐了下来。他没有往大街上看,他知道满街的人都在用羡慕的眼光来看着他,他便有一种告别农民告别愚昧走向文明翻身解放扬眉吐气的感觉,他想,从今日起,汪有志绝不是那个土得掉渣的汪有志了,而是雉河城中最最洋气的汪有志了。他坐下来,而且是正襟危坐,两手放在两膝之上。他想将身上所有时尚的东西都展示出来,可是他正襟危坐时,这样人们却现不了他那过膝的洋袜子洋吊带,于是又换了个姿势,将裤管卷起,让洋袜子洋吊带显露出来,改成大腿缥二腿的二郎腿的姿势,轻轻地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地,还挽起手腕,仔细地看看手表,一副急不可奈的样子。他在想,如今,他已是雉水县文化馆的干部了,而且是副馆长,这是一个不小的官呢!他想他再也不会让人家取笑了。过去之所以受人家取笑,那都是旧社会造成的。比如,旧社会没文化,没文化就容易闹出笑话。这还在其次,还有,旧社会劳动人民受欺压,受欺压也被人瞧不起,受人家奚落。象侯坝老八看布告,本来是他侯老八出的洋象,却没有几个人讲侯老八的笑话,一讲还是我汪有志,多冤呀。如今,咱有文化了,还怕谁?正想着怕谁不怕谁的事,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白鹅,他就忽然自己问自己:“汪有志,你敢说你谁都不怕?枣针你是不怕了,可你敢说你不怕小白鹅吗?”想到这里,汪有志就坐在那里呆了。

汪有志正在那儿胡思乱想,这时候从大街上来了一位漂亮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白鹅。小白鹅下了班,正往她的宿舍里赶。忽然想起忘了买牙膏了。昨天,她刷牙的时候,就是从牙膏皮里硬挤出来的,今天早上已挤不出多少了,凑乎着刷了一次牙。她想去买牙膏,又怕时间不够用的,就看了看她的手表。她的手表是苏联造的,常常出毛病,一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就觉得不对。现在中午下班,时间应当在十一点左右,怎么会是六点呢?定睛一看,原来表忘了上劲,早已停了。正准备找个钟对一下表,却觉得眼睛一亮,一道闪光刺了她的眼睛一下。顺着那刺来的光寻去,却见一位戴着墨镜的男士,正亮他的手表。于是,小白鹅就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问道:

“同志,你的表几点了?”

汪有志正着呆,并没有注意到小白鹅向他走来。当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见那女同志不是别人,正是小白鹅,他便呆了,不知说什么好。

因为汪有志戴着墨镜,又是这一身打扮,小白鹅没有认出汪有志来,她又很有礼貌地问道:“同志,我想跟你对一下表,你的表几点了?”

汪有志知道自己的表是什么作用都不起的,他也知道,既然戴上这块破手表,肯定也就有人会向他问时间。因为在那个时代,手表可就是身份的象征,老百姓有几个戴手表的呢?所以,人们对时间的概念,大都以太阳来进行判断。比如,天明了,太阳一树稍子高了,晌午了,晌午错了,傍晚了,黄昏了,天黑了等等。不过,人们若是向汪有志问他的手表几点了,他也不会心虚的,他会根据太阳的角度来判定时间,却也与正常的钟点相差不了多少。可今天太糟糕,遇见了小白鹅,尽管他戴着墨镜,小白鹅一时并没有认出他,但他还是非常地紧张,一出口就说慌了:

“嗯、、、、八点了。”

小白鹅“格格格”地笑了:“同志你真会开玩笑,我十一点钟下班刚走到这儿,你说八点了,你的表真快啊?”

汪有志一慌,这才想起自己说错了,忙又看了看他的表,便又自作聪时地说:“噢,忘了忘了,我将手表挂在二档上了。”

“哟,你的表还是带动机的呢!咋挂的档?让我瞧瞧?”小白鹅感到这位同志很可爱,竟然与她开起了玩笑。

汪有志十分地尴尬,他真地以为手表上就是有档位的呢。此时,小白鹅要看他的表,他是不能给她看的,一看可就要露馅了,可又找不出不给她看的理由,正在两难之中,邓未来赶到了:

“汪有志,你来到几时了?”

汪有志这才拿下他的那副墨镜,与邓未来说话。不巧的是那粘着的腿墨镜又断了腿,镜片摔在了地上,墨镜就碎了,说啥呢?汪有志只能在那儿憨憨地笑。

小白鹅这时才现这位时髦人竟然是汪有志,惊讶地望着他:“哎呀,你是汪有志同志呀,我说刚才听到你的娘子腔感到有点耳熟呢!”

邓未来对小白鹅说:“人家现在是咱文化馆的副馆长了。”

小白鹅便又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那目光里有一种别样的热情,似乎燃了起来,直往汪有志的脸上喷火星子:“进步真快呀,祝贺你,汪馆长。”

说罢,小白鹅伸出她白嫩嫩的手。汪有志也就握了上去,一握,汪有志周身的血就充满了每一个细胞,就全身麻了,显些要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