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丝绉的狐腿皮袍的吴练长,一手拿着竹枪欠欠身,招呼了一下,接着是相互的贺年话。直到吴练长将陈庄长介绍与那位不认识的客人时,他方由床上坐了起来。

父亲两天不去打席了,吃过早饭,拖起猪窝便跑出去。小孩说爷爷是往陈家去了,有时过来问一句,或看看伤痕,便翘着稀疏的黄胡走去。老婆虽不忙着做饭,洗衣服,她还是不肯闲着,坐在外间的门槛上做鞋。他料理着药品给自己敷抹,每每埋怨人家下手太狠,却也批评自己的冒失。是啊,在父亲的不多说话的神色也猜得出对于自己闯下乱的恚恨,因此他也不能同他们说什么。

“头一件你还得种地不?……”

他有他爹的遗传性,向来是拙于说话,尤其是与人争执是非的时候更讷讷地说不出。况且他也知道被人拴缚起来,还要置辩那等于白费力,经验告诉他:老总们的皮鞭之下顶好是不做声,争理不对,讨饶也是不行,他赏给你的任何礼物,最好是逆来顺受。何况大有原来也是个硬汉,咬住口不肯哀求乞怜,所以这突来的打击他只是将愤怒深藏在火热的胸,不曾有一丝毫悲哀的念头使他感到绝望。及至被那些枪手推出门外,又去给那位本地的老爷磕头谢赏的那一时,一股莫名的悲感从心头上涌到鼻端。在铺了方砖的地上,轻细的微尘粘合了他的可宝的两滴热泪。他现在纷乱地记起这些事,他开始对于他从没计算过的将来觉得粟然!

“你这小人只图口馋,多大了,还跟奶孩似的。你爹是去买纸,买作料,酒,有什么可吃?高兴也许带点豆腐乳与酱牛肉回来。”“我吃,吃,爷爷一定与我吃!”小孩在老人身前分外撤娇。“滚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一句,他便不再做声,转身退往门外去。

“哈!今儿个的天够一份!夜来的一场雪使了劲,天晴了却也冷起来。我,――不用说了!这样的天气大早上还跑到镇上去,弄到天快黑才得回来。是啊,人老了什么都不用。回家喝过几杯烧酒还觉得发冷……。”下来的老人一边说一边向腰里掏出烟管在油腻的荷包装烟。

这一片很不自然又有些费解的演说散到各个农民的耳朵里,他们起初是分不出赞成与反对的分别,因为到底是民国十几年了,他们见过的小学生与镇上的学堂的情形也不少。一讲到识字,谁能说不对!……但许多人看见小葵在那里涨红了面孔高喊着像一件正经事,却不由的都含着善意的微笑。主席说到上面少停了一会,看见几百个黑褐色的呆呆的脸都向他抬望着。

“事情的头一项是款项。――钱,我是想不出方法的。先同……我爹谈过,他说他太累了,学务又不在行,叫我一气同大家商量,咱是穷,用项多,我顶知道,这为自己小孩的事谁也有一份,辞不掉,须有公平办法。好在咱这里有的是出头的人,只要立定章程,集少成多,再过一天,我就回城去报,……”

他这时说的话渐渐拍到事实方面去,原来呆站着瞧热闹的人不免摇动起来。虽然走去的不多,可是有点动摇。交头接耳的议论也渐渐有了,他们现在不止是觉得好玩了。及至这有精神的学务委员又重复申诉一遍之后,想着等待下面推出代表来同他商量,没有开会习惯的乡民却办不到,他用柔白的手指擦擦眉头道:

“大会不能不开,叫大家明白这个意思,这里有个章程,得请出几位来帮着我办。不用提,奚二叔是一位,……”

下面仿佛是喝采,又像赞同似的大声乱了一会,就听见找奚二叔的一片喊声。主席按耐不住接着说出三四个邻居老人与家道稍好的几位的名字,末后他用几句话结束了:“我一会约着几位商量,有什么办法,大家可得听!既然没有别的话,这一段事一定告成。……”

身向前一俯,他跳下木桌来,也挤在那些短衣的农民丛。

土场即时开了多少组的随意谈话会,他们各自告诉一个人的简单的意见。女人们大半领了穿着红衣的孩回家去,她们对于这件事是没有什么议论的。

奇怪的是陈庄长没有到场,找奚二叔又找不到。在群人的哄嚷之,宋大傻斜披了青市布棉袍,沿着凝冰的水湾直向西走。虽然与小葵挨肩走过去,他们并没打招呼。大傻装着擦眼睛,而小葵是忙着找人去商立章程。他们正在各走各人的路,大傻低着头愈向西走,已出了村。孤独的影照在太阳地上,懒散的向青松的陵阜上去。他在这村是个完全的光棍,家里什么人没有,除掉有两间祖传下来的破屋与他相伴之外,并没得土地。两年前的霍乱症把他的会铁匠活的爹与耳聋的娘一同带到义地里去,他是独,穷得买不起一个女人。他又没曾好好受过烧铁钳,打铁锤的教育,只能给人家做短工,编席,干些零活。穷困与孤苦昼夜里锻炼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渐渐地使他性格有点异常。村的邻人不可怜他,却也不恚恨他,但到处总被人瞧不起!……新年来了,除却他能够多赌几场论制钱的纸牌之外,任何兴趣他觉不出来。什么工作都停止了,他于睡觉,赌牌的闲时,只好到处流荡。镇上已经去过两次,看较为复杂的街头上的热闹,买几支冰糖葫芦回来,送给几个邻家的孩,得到他们的欢叫。在他却感到天真的快慰!这天的集会与他毫无关系,可是他从十点钟以前便蹲在土场边的大槐树下面晒太阳,所以这场演独龟戏的滑稽大会他自始至终看的十分明了。

陵阜上的土块冻得坚硬,一层层全是枯白的莽草披在上面,踏上去还很滑脚。他一直往上去,自己不知为了什么却是急急地想离开那些争嚷的邻人。一片孤寂的心情将他从热闹的人丛抛出来。走的有点热了,脱下破了袖口的棉袍,搭在肩上,虽然贴身只是一件毛蓝布夹袄,幸得阳光给予他无限的恩惠,并不觉冷。上升到松林外面,他立住了。夭矫斜伸的松枝下面是些土坟,差不多每个坟头都压着纸钱,这是过年前人家的家族给他们的死去的祖宗献的敬礼。他也曾办过,所以一见这些飘动在土块下的薄白纸禁不住自己的真感在心头上咽塞着。

拣了块青石条坐下,静听着松的刷刷响声,与麻雀儿在头上争鸣。往下看就是在脚底下的小乡村,一片烟气笼罩着,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渐渐消失了村间土场上的人语,不知那里的公鸡刮打刮打的高叫。他倚着树根,在这静境里楞着眼望着许多茅屋的顶出神。

那是些平板的斜脊的茅草掩盖的屋,永久是不变化什么形式的,一律的古老的乡村的模型。虽然在一行行的茅檐之下由年代的催逼递演着难以计数的凄凉的悲剧,然而没有碰到大火与洪水的焚烧,淹没,它们还在那里强支着它们的衰老的骨架。时间已近正午,茅屋丛的烟囱还散放出不成缕的炊烟上升,上升,消灭于太阳光。大傻独自蹲在清寂的松林之下,在他的心意里也许有点诗人般的感动。他没有更好的机会能够学会一些华丽的字眼,可以表达他的复杂的理想,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平常不会有的感动这时却教他呆在那里出神!想什么好?他也回答不出;想谁?他是任何人都想不到。可怜,孤寂,这类名词他都解释不来,只是在心头有一段说不出的心事在忐忑着,并且不久他的微红的眼角渐渐湿润了。

扑楞楞在头上响了一阵,即时散落下一些细小的东西。他仰头向劲绿的松针看,原来是一群小鸟儿正在上面争食。

他深深地从鼻孔吐了一口气,仿佛这点事给他一种完全寂寞的安慰,――不,是在他窒息似的郁闷给了一个解答。

他因此也计虑到自己的吃饭问题了!他虽然不能小鸟儿一样与人家互相争夺,不过他是要求自己的身体上的力量同他的命运相争的。一过正月,冬天便完全去了,他再要那么游荡,自己从去年挣来的工钱却不能供给去吃他的香烟,他一定要在各乡村替人家出力,向土块找饭吃。这几乎是年年的例证了,从开春滴着汗忙到秋后,待到所有的人家将场的粮粒都装到家里去后,到处都是黄树飞舞的时候,他也荷着两个瘦瘦的肩膀,数着腰带里的铜元找地方休息去。三个月的放荡期间,他住不惯自己的清冷的破屋,只能带着干饼买着咸菜到人家的地窖去鬼混。这样生活的循环已经十几年了,他什么也没得存蓄,只是赚到了一个大傻的诨名,赌牌的一套方法,与渐渐觉得好吃懒做的与年俱来的习惯。农地里的掘土推车等等的生活他觉着一点兴趣都没有,合算起来,一年年只是不十分空着肚皮便是赚了便宜。田地的利益他是什么也享受不到,加上这几年来穷窘的农人都在十分节食的作穷打算,人工贵人,地里收成得并不长进,向外的支出一年比一年多,人手渐渐的少,谁家也不肯多雇工夫。只要忙得过来,女人小孩一齐卖在那一点点土地里硬撑,与他们的生活相最后的苦战。所以他也不像以前每到春日从不天明到镇上的人市里去,只是拿着一个锄头,一把镰刀,便能够不费事的被人拖去作活了。奇怪得很!上市的人愈少,而叫工夫的人家也随之减少,因此,找工夫的农家与出雇的短工同样在过着劳苦而不安定的日。这样的教训使他渐渐地感到谋生的困难。他眼看见乡村的人家是天天的衰落下去,他也感到深深的忧虑!

在阳光下他的思念渐渐地引长了。本来是一个不会有深长计虑的颇为滑头的农村青年,惯于生活的逼迫,早已使他对于自己与他的许多邻人的生活起了疑虑,他原有他的父亲的刚烈的遗传,所以对一切事轻易不肯低头,更轻易受不了人家的侮辱。在村因此受到多少人说他是不安分的批评,然而除了好说些打不平的话之外,他是没曾做过不安分的事。

他向来看不起像小葵一样的人,他从直觉知道他们的周身是被不诚实所包围,并且还到处向人散布。像小葵的绅士派对于他,时时惹起苍蝇般的烦厌。他自然恚恨自己不曾认得几个字,然而他宁可对陈老头表示他的恭敬,而对于他的儿的态度,言语,他认为那真是一个青皮!正如小葵瞧着他是个乡间的道地流氓是一样的不对劲。所以这天他特地去听了这位回家的委员的独演之后,不知是何意念,竟把他引到这荒凉的陵阜上来。

试探的口气,狡猾巧笑的面貌,轻飘飘的棉绸袍的影,自己劝说而是自己在发命令的办法,宋大傻都看得清楚。然而他也会想:办学堂,认捐,拿钱,商议章程,与他完全隔离得很远很远,同时他也感到这办法与全村的人恐怕也隔离得不近。他虽没有分析一件事的因果的能力,而从直觉他敢于断定如小葵这等坏心眼的少年能够办出好事给大家,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相信的。

往前想去,一点都把捉不到的自己的问题已经够他解答的了,何况方才在农场上亲眼看到而使他感到恨恶的种种景象,他觉得这并不是令人可爱的乡村,渐渐与自己远隔了!他又想到大有口的杜烈,在外面怎样的硬闯,怎样的知道多少事情,生活着又多痛快,越发觉得自己的无聊,这一点的寻思在大傻的心头开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一切感触的凑泊使他不愿意老照以前的法鬼混下去。他渐渐决定今年春日他不再向人市求人家领他往田地里弄那套老把戏去,他也不愿意到冬天往地窖去过日了。他应该把自己的一份精力也向外面去冲一下,去!到更远更阔大的人间求求命运。他有什么眷恋哩!一切都一样,他又何必像人家似的瞪着眼对土地白操心,……争一口饭吃。

他计划到这里,仿佛得了主意。看看枝头上的小鸟有的还在唧唧吱吱的争跳,有的却向别处飞走了。晴温的阳光,阔大的土地,……他自己所有的健壮的臂膊,“那里不能去?那里也能吃饭!……”爽快的心骤然冲入了不自觉的欢欣,像是他的生命不久便可到处放着美丽的火光,无论往那边去,只要是离开这贫苦衰落的乡村,一切便可以得到自由与快乐!……他于是突然地立了起来,如同一个正在振着翅膀的小鸟,他向四面望去。

“咦!你在这里么!……我爹来过了没有?”

隔着几十步的土崖下面有人喊着向上走。

“想不到,大有,……你来替小葵找奚二叔?”大傻挨着脚步往下走,“他老人家会高兴到这里来?……大约你家这一回又得摊上几十块大洋吧!……”

两个青年已经对立在草坡上面。

“他那里去?累我找了半天。……错不了又到镇上去,是小葵教我找的,说是正在他家里开会,就缺少他了。……”大有跑得额角上都有汗珠。

“哼!不错,就缺少他一个捐钱的人!”

“据说这是办学堂,能叫小孩认字,有出息,你老是看人不起。……如果念洋书念得好,先可以不受人家的欺负,……就像上年,我,……”

“不受人欺负?等着吧!我看这又是一套把戏。那件事不说是好事,不过像小葵这种孩一辈不会干好事!……念洋书,念得好!小葵是一个,……他可学会欺负别人!”大傻仰头看着天空说。“怎么啦!你愈来愈好生气。小葵怎么得罪了你?”大有摘下黑毡帽搔着光头疑惑地问。

“他什么事与我相干!得罪不了我,我却好说他;真正得罪的人,人家还得供奉他,这才是小葵哩!……”

大有显然不很明白他的话,只把粗黑的眉毛蹙了一蹙,往回路走去,后面大傻也跟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