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好得快啊。……好大雪,挨了一天才能出地窖,我应该早来看望你。”一个爽利的尖声从大门口直喊到正屋来。原是宋大傻穿了双巨大的油袜践着积雪从外头来。

“嗳!看爹的意思是十分不高兴,我却说不出来。自然这乱是我闯的,论理一人干一人当,……现在连他也牵累到那个样儿,谁没有良心,咱这做小的不难过?……”大有从闷气的抑压感到忏悔般的凄凉,很无力量的说出这几句话。

一个短青衣裤戴着绒打鸟帽的少年轻俏地从车上跳下。

媳妇正盛了一勺的米浆向瓦盆倾倒了些道:“天放亮他去的,每天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听说他今儿回来的要晚点,到镇上去还要买点东西呢。”

“罢呀!老二,你净说得好听。不差,这两年放钱真有利,四五分钱都有人使。你倒是个伶俐鬼,可惜我没钱放了!年还不晓得如何过的去,你听着!”他将执烟管的一只粗手的五指全放开,“赊的猪肉,找人家垫的粮钱,娶媳妇的债务,下半年摊纳的买枪费,我再算一遍:十吊,一百二十吊,又二十吊,三十多吊,合起来怕不得八十块洋钱。好!放给人家自然又得一笔外财!咳!可是如今反了个了!”

像是才走了一批的客人,纸烟尾巴与瓜皮铺满了当地。三间堆满了木器的屋间,满浮着各种的烟气。靠东壁的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吴练长正陪着一位客人吸鸦片。

只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丝绉的狐腿皮袍的吴练长,一手拿着竹枪欠欠身,招呼了一下,接着是相互的贺年话。直到吴练长将陈庄长介绍与那位不认识的客人时,他方由床上坐了起来。

陈庄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位客人的面目,原来他是连部的军需官。

他的烟量很可以,尽着听主人的招应话,那一个个的黑枣往烟斗上装,口里是吱吱的风声,尽在响个不停。烟气腾腾显出他的铁青的面色,两只粗黑的手不住的纷忙。烟枪从口取下来,便是香茶,纸烟,还要偷闲说上几句话。……旧缎裱的新羊皮袍盖住他的外强干的身体,显然是也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发亮的马褂,一顶小缎帽,帽前面有一颗珍珠,都在表示出他也是个拜年的客人。

直待到他一气吸过七八筒鸦片以后,吴练长没与陈庄长说几句话,而这先来的客人更没工夫说。沉寂了十几分钟,只有墙上挂的日本钟的摆声响动。陈庄长有话也不能说,还是从腰带上取下烟包来吸旱烟。同时看看屋的新陈设,除却北墙上挂的四乡公送的“一乡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付金笺的篆字对联,两三个西洋风景玻璃画框,别的还是一些薰黑的纸壁上的旧字画,与长花梨木大几上的几样假古董。

“清翁,你那里弄来的这上等货?”军需官注意的音调即时将陈庄长的眼光从金笺的古字上唤回来。“上一回你请客没吃到这样烟。”他的口音不难懂,却有些异样。陈庄长听口音的经验太少,也断不定他是那里人。

吴练长将肥胖的腮颊动了动,“哈哈”的不像从真正喜悦笑着,“军需长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虽是本地土,你明白这可不是我这练上的,我不许种!――给官家留面,也是我平日的主张。话说回来,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这嗜好。这是南乡的一个朋友因为我给他办过一点事送了我十多两,一点料没得。我也不常吸,今天特地请你尝新!……”吴练长的话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清翁,到底是出过事的人,话说出来谁都得佩服。头年前县长同咱的上司谈起来,都十分恭维清翁,说是干才,干才!……”

“言重,言重!本来在地方办这些小事,不是夸口,兄弟看得不值几个钱。比起前清末年我在四川任上同那些大坐办弹压保路会,以及诸多困难事,这算得什么!一句话,现在的事不好办,好办;好办也难办,无论到什么时候,手腕要熟,话也得应机。……能够如此,自然名利双收。我有句话不好说,也是实情,明白人不用多讲。现在的官长们是热心有余,办事的能力欠缺些,――年轻的时候谁也是这样,历验久了自然可以毕业……”

“所以啦,像我们这些年轻的得处处领教。”军需官的确年纪不大,从他的光光的嘴巴看来,还不见得过三十岁。

“岂敢,岂敢!无非比别人多吃几十年饭。”吴练长这句谦恭话却把坐在镂花的太师椅上的陈庄长的心激动了一下,“不错,我比你还要多吃十多年的饭,可是一样也得处处来领教,这倒算是怎么回事?”在心上踌躇着的话还没有来的及自己判断,紧接着又听吴在继续他的长谈。

“自然,饭一样有白吃的,兄弟幸而自三十岁便在外拿印把儿,当委员,干河工,作州县,给抚台衙门里充案,一些事都干过。政绩说不上,可是也没曾白吃辛苦,不怕你不学习会。本来这些只凭聪明是作不来的,没有别的,一个经验,再来一个经验,末后,――我说还是经验。……哈哈!”吴清翁得意地说过之后,他便继续军需官的烧烟工作。

“我们在学堂只会抱书本,干么用?除掉听那些妈的骗饭吃的话之外,什么不用!一本本的讲义现在看来只能烧火,――也不然,他巧妙的将话收转过来。譬如当法官,干律师的同学们,还有时用得着。――敲门砖――像咱入了军界那里用得到书本上的事!法律,诉讼,还有愈说愈糊涂的经济,不适用的商业法,你该知道还有‘商行为’,这些怪事,好在我还记得几个名字。干么用?清翁,不止是我那行法政学堂是不用,别的还不是一样。例如咱的连长,十几岁还入过测绘学堂,现在不过认得几个外国字:一,二,三,四,清翁,这不碍人家作官呀。”

“本来作官要的是手法,与会办事,没见有多少学问的便会做官。……”吴清翁一面吸着烟一边回答。

“这才对!官是得做!”

“岂但官是得会做,什么事会做就有便宜。”他这会偏过脸来对呆坐在椅上的陈庄长看了一眼,意思是谈这种话你也应该有加入的资格,“就是在乡下办事也不好处处按着定规呆板着干,那是自己找倒霉,费力不讨好……”

“可不?所以在清翁属下的练里真是弊绝风清,令出必行!”军需官的神气很足,像是鸦片的力量恰到好处,现成的章居然连珠似的由他口跳出来。

“这不是一位证明,――陈庄长,我们的老同事,不敢夸口,阁下问他:就像吴某人从民国元二年在地方上办共和党下手,谁不是共见共闻,即是换过的多少县长与军官,也还……”――又是一筒鸦片。

“自然喽!咱们在这里不到半年,都会看的到,陈庄长更能说的出。”

这狡猾的军需他的语锋一点不客气的向陈老头投射过来,这老实人口被烧磁的旱烟嘴堵住,静听多时,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时却被这两位的口气逼得非说不可。他嗫嚅着道:

“没有不对,练长是一乡之望,在咱这里什么事都得仰仗仰仗!办起事来叫人佩服。……”除此具体的恭维话外,他一时想不起有何巧妙说法。

吴清翁心里虽然不满意口笨的陈老头,但到底是向自己贴金,削长的胖脸上微微笑着,黄板牙在黑唇间露了一露,同时他霍地坐了起来,将右腿向床下伸一伸,故意地忧郁着叹道:“没有办法啊!为乡里服务,任劳还得任怨。”他将“怨”字的尾声说得分外重,“陈庄长虽是过奖,……实在我这几年为大家使心也不少。就拿着年前预征的事打个比例,本练里好歹在年除日前一天弄到了三千元。――这个数目不大也不小,在大年下办得到真费过周折!……”

自表功式的叹息话引起了陈庄长的谈机,“我可以证明,乡间凑这几个钱比索债还难,什么时候,不是练长平日为人好,……即便原差与警队下来也不好办。”他虽然这末说,然而到“平日为人好”的五个字上也觉得自己是把话说得过于贴实了,有点碍口,但积习之下,陈庄长以为不如此说不能够替练长打圆场。

“但是,宜斋,你那里还差二百元,――过了年可不能再模糊下去!”

想不到吴练长的语锋是这样的巧妙与利害,陈庄长本来想敷衍上司的接语,却反而打到自己身上来。他无聊地摸摸苍白的下胡答应着,“是,是,这大事谁能忘得了!我来也是同练长想想法……。”

“又来了!我何尝不也为大家想法,可是军需官知道,不是早到县上去想法,宜斋,年都不能过!你晓得省城里问县上要款的公事多利害?县长不着急?他只好到乡下打主意。……现在的学生都骂官,官又怎么样?一层管一层,谁也不能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又要问到上边了,想想现在用钱本来就没数,打土匪,讨赤,养军队,你能够说那样不重要!”

“这就是了,咱们干这一行的到处总碰钉,有几个开通人?如果都像你老先生说什么不好办?”军需官也坐了起来。

陈庄长没有插话的机会,可是他愈听这二位的对谈愈觉得没法说,二百元银洋的印象在他虚空的面前浮晃着,却不知道怎么能够聚拢过来交到鸦片盘前头!耳朵一阵哄哄的出火,忽然又听到吴练长提高了声音说:

“钱是不容易办,但看怎么拿法。乡间人一个钱看的比命还重,情愿埋在土里舍命也不舍它,轮到事头上也不怕不献出来!就如你那里,奚大有年前的乱到底怎么来?不是说他家里只有几斗粮粒,……一样拿出钱来,情愿认罚。托人情,没有,……借的有人借,就是还的起。我向来不说刻薄话,这等情形也不敢说没有。”

这刺耳的一段话又明明的向陈庄长脸上投掷过来,陈庄长原来有话替那可怜的奚家分诉;抬头看看吴练长心有成见的神气,与军需官眈眈着向自己注视的眼光,他的话早已咽下去,口角动了动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幸而军需官忽然提起一段旧事打破了这两位间的僵局。

“人是苦虫,一点不差。前年我同兄弟们在某处驻防,一件事说起来笑死人。也是在乡下,春天旱的利害,麦不能收割,一家小财主被许多乡下老男的女的把他囤里存的粮粒硬抢了去,他真是脓包,不敢报却又不甘心,暗地里托人找我们给他想法。这已经够笑人了,兄弟们闲得没事干,找不着的好买卖,那里管得了许多。派了几十个人去抓进人来押着,一面问这位财主要犒劳,他舍不得一点点费用,不干,真妈的气人!兄弟们白给他效劳,结果是抓进来的放出去,替他们充着胆,再来一手这可有效力了。又一回把这守财奴的家具一概抢光,还烧了几十间房,也算出出气。清翁,这东西真是苦虫,也是傻虫,吃了苦还不知道辣滋味,乡间人不开眼,不打着不记得痛。……”

“乡间人”,“乡间人”,在吴练长与军需官的口说得不但响亮而且爽利,但在无论如何是地道的乡间人的陈庄长的耳十分刺动。似乎奚二叔与所谓不开眼的乡间人都有自己的分在内,虽然是好听的故事,不过在吴练长点头大笑的赞美之陈庄长的两手抖索索的连旱烟都装不上,更说不到对于他的上司要如何恳求交钱的展缓了。

好在说故事者的结论还没完全下定,紧接着那个青年伶俐的门上,揭开软帘递进一张红名片给方在装烟的练长,不知是什么人又来拜访,在踌躇着的陈庄长心里正想借此跑出去,但是练长微笑之下,青年的门上已经替来客打起绵帘。一个带金丝眼镜的漂亮少年从容地走到床侧。出其不意地在他的一手拿着宽呢帽,仿佛是向床上鞠躬的神气之下,惊得陈庄长如机械似的站起来。

从间双分的黑发,圆胖的脸儿,宽厚的嘴唇,一身浅灰色的棉绸衣,一点不错,正是在城做委员的他的小儿葵园。

原来没曾十分留意于座间人的他,这时也从脸皮上微现红色,但即时变做严肃。

“爹爹,安!我本想先回家去,可巧县上有份公事须面交这里练长,……不能耽误下去。……”

接着吴练长又是一套的招呼,好在并没问这新来的少年与陈庄长有什么关系,不知所以的把县政府的事问了十几句,然后又照例介绍了躺在床上的军需官。

“陈葵园,县教育局的委员,――曾在师范讲习所毕业。……”

陈庄长还半躬着身立在茶几旁边,话自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同时他觉得这所大屋正在转动,他像从走马灯上摔下来的纸人的轻巧,飘飘地坠在柔软的泥土上面。

这一个为难的小时间,从陈庄长的假貂皮的边缘上沿着粗老的面皮滴下了几滴汗珠,要走,恐怕被那位高贵的人物看出自己的土气,与没办法的家长的无聊下场;再坐下去听这位崭新的学务委员的漂亮话,自己实在没有那份勇气。经过迅速的踌躇之后,他争斗不过历久养成的自尊的心情,向吴练长告辞出来。那自始至终是持着冷观的面目的军需官,脸上丝毫没有异样,吴练长却是一团和气地下床趿着厚纸底缎鞋,送到门口,儿呢,态度仍然是大方而且严肃的说:“爹先走,……今晚上我总可赶到家。……”

向主人家唯诺着一直的擦额角上的汗滴,陈庄长心头上仿佛有块重石压塞着,略略歪斜的脚步从那茶色布的软帘外将他微伛的身体运到街头。

一口气跑出镇外,这向来是现行矩步的老人没感到疲倦,而且将尚在悬空的二百元的预征的垫费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