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击,对于西方文化的生吞活剥以及政治斗争的剧烈、新旧观念的交错,使得这段时间人们的思想经常处于动荡、变化和不稳定当中,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将思想细细地梳理,认真地想一想一种主张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他们只是像小贩一样随波逐流地乱叫一气———先进者已接受或迈向乌托邦,落后者仍抱住“子曰诗云”、“正心诚意”不放。同一人物,思想或行为的这一部分已经很开通很进步了,另一方面或另一部分却很保守很落后。而同时,一个人的政治思想可能是先进的,世界观却可能是落后的;意识这一块可能是前的,生活习性这一块却完全跟不上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构成了那一段时间一幅极其错综复杂的风景。

相对于李鸿章,伊藤博文的知识结构以及他的理解力要比李鸿章高出一筹。伊藤博文的知识结构和文化观念要比李鸿章开阔和新奇得多。他学过汉语,受过儒学影响;在倒幕运动中又学会了英语,从西方文化当中学到了很多东西。1863至1864年间,伊藤博文曾经留学英国,时间虽然不长,但所见所闻所学,尤其是对于西方社会和文化的亲身接触,已使得他对西方社会有一种直观的感受,思维方式也有很大改变。在英国,伊藤博文亲眼目睹了“统一”和“隆盛”,决意要走一条西方列强的强国路,并下定决心要从改革政治制度入手,“非撤废封建制度不可”。与李鸿章的“盛年不学”不同,伊藤博文在日本政要中一向以“勤学家”和“读书癖”著称,他勤于学习,即使是做了总理大臣后,仍经常驱车至习惯去的丸善书店看书,即使再忙,也经常手不释卷。伊藤博文最爱看西方政治家的传记,《拿破仑传》、《彼得大帝传》等外国“历史传记之类”的书籍,他基本都涉猎过,并且,从此类书中得到很深的启示。后来,伊藤博文承认,“以前实施了的海防献金和保安条令,均是取法于《加富尔传》和《俾斯麦传》”。正因为如此,伊藤博文对西方政治、经济、哲学、历史、军事等都比较熟悉,也有着深入的理解,并且形成了切合实际的看法和主张。伊藤博文比李鸿章小18岁,但他第一次踏上欧洲国土却比李早33年。伊藤博文留英归国后,40多年间,又4次下西洋,4次来中国,在欧美考察的时间一共达5年半之久。丰富的西洋阅历,使他更了解世界的大势和各国的情形。显然,按近代文化标准,伊藤博文要比李鸿章“文明开化”得多,在对西方文化以及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上,也深入得多,这使得他对于事物的看法,对于世界的理解以及在入世的洞察力和掌控力方面更胜一筹。

第六十四章

第九章

羞对后生6

反观李鸿章,他有着好学的精神,有着改进的欲望,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力也可谓深入。但李鸿章对于西方的了解,显然要比伊藤博文差很多。在深入理解上的薄弱,使得李鸿章在碰到事情时,便有些薄弱和力不从心,那往往表现为就事论事,在做事时缺乏高妙的手段和策略,也表现在对于事物的核心往往缺乏敏感力和觉察能力。以李鸿章的外交为例,李鸿章的外交思想的核心是以夷制夷,辅之以息事宁人韬光养晦的原则。中法之战,李鸿章希望利用英德以制法,被证实不成功;中日之战,李鸿章又打算利用俄、英以制日,同样被证实不成功;德国强占胶州湾时,李鸿章又希望利用英、法以制德,还是没有成功。不仅仅都没有成功,反而屡失良机,频频受骗。这些,都由于李鸿章缺乏对于列强本质的熟悉,缺乏对于世界大势的判定。1896年李鸿章访俄时,俄国财政大臣维特谈及对李的印象说:“从中国文明的角度看”,他是“高度文明的”,但“从我们欧洲的观点看,他是没有享受什么教育,也并不文明”。

在李鸿章的思想中,对于西方真正的精神和思想的理解是浅显的,是支离破碎的。而理解力,往往决定实践水平。比如说在“国家”以及“国民”的理解上,李鸿章们显然就没有这样的意识,而建立“国民国家”却是近代化过程中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相比较而言,日本明治维新就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在国家由封建性转向资本主义的同时,也完成了“臣民”向“国民”的转化。它的课题一分为二:一是创立日本国,二是形成真正的日本人。前者是民族革命的课题,即建立与其他国家对峙的中心集权的国家,而后者则是资产阶级革命的课题,为了利用人民的创造性和全体意见支持这个国家,从而实行改革以形成国民。日本较好地利用了西方的“开明之风”完成了“臣民”向“国民”的转化。这种转化是与近代生产力的展和西方科技的引进与生产同步完成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日本所进行的明治维新比李鸿章所实行的洋务运动要高妙很多。而李鸿章呢,显然他没有意识到“臣民”向“国民”的转化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过程,在洋务运动中,他只想埋头“就事论事”,“求强求富”只是变成物质甚至只是军事上的单骑突进,这样的结果,势必造成洋务运动的短足,也造成洋务运动缺乏支撑的力量,从而遭受到四面各方的挤压,变得越来越逼仄。最终的结果是,洋务运动不可避免地钻入了死胡同。

或许,将李鸿章与伊藤博文放在一起比较,论述他们的长短是不公平的。因为李鸿章与伊藤面临的环境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对手,那种潜在的保守力量也不一样。李鸿章所面临的是中国数千年的集权文化,农业社会在展了数千年之后,到了清代,已经变得严丝合缝、圆润自欺,新生的勃勃的力量,很难有成长空间了。在这种环境下,培植以自由、展和竞争为主旨的新兴观念和土壤,所面临的阻力,要远远大于那个偏僻的、弱小的、尚不成体系的国。以严复为例,便可以看出中日两国的不同。与伊藤博文一样,严复也曾在英国

留学,但伊藤博文回日本当了内阁总理大臣,严复呢,回国后只是在北洋水师学堂当了一名教官。李鸿章没有重用他,只是让他出出点子,教教书,直到

甲午战争后,才翻译出一本《天演论》。严复的遭遇,只是在重复无数精英的老路,中国的问题不是没有高人,没有智者,没有思想家,而是成熟过度、自我封闭的制度与环境,毫不留情地把这些高人、智者一代代地闷死、放逐、边缘化。

古老文化也是有拖累的,文化越深厚,负重也就越多;重力最大,行进中所引起的摩擦力也就越大。自然界的有关道理,通用于社会的展。一个浅显的事实是,一个古老国度负重爬坡时,它所付出的气力,自然要比别人多得多。

从这样的情形出,也许就比较轻易理解,为什么李鸿章会选择一条不彻底的方式了。李鸿章对于中国现实和历史,还是异常熟稔的,在审时度势的基础上,他当然会选择一条最稳妥也最现实的改良之路。这样的改良之路虽然漫长,但是中庸安全,轻易为体制和人们所接受,也能为既得利益的自己所接受。在李鸿章看来,中国的改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必须分步实施,他自己所从事的,只是第一个阶段;至于事物展过程中的风云变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懒得去管那些身后之事了。李鸿章清楚地明白一点就是,假如中国的转变采取的是激进方式的话,那么,形势肯定会直转而下,会变成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的孤军奋战——一方是他,一方将会是整个体制;而他,是打不过这个体制的,在当时,也不会有人打得过。

第六十五章

第九章

羞对后生7

李鸿章所采取的方法,正是他依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古训,所选择的一条看似最“聪明”的道路。李鸿章就像一只蜘蛛一样,精心缔造天衣无缝的布局,小心缜密,明察秋毫;也因为太小心了,也太明察了,以至于失去成功最本质的东西——胆略。晚年李鸿章就像一只将要出洞寻食的老鼠一样,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从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样的谨慎,是一种老谋深算呢,还是一种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鸿章的“聪明和聪明”终于铸就了他的悲剧;与此同时,伊藤博文的胆大妄为的“愚蠢”却写就了华美的成功。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种瓜得豆,永远上演的是荒诞剧和恶作剧。想想自己,想想伊藤博文,李鸿章必定是一声长叹。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是因果的藤蔓上结下的瓜果。李鸿章所种下的,同样也不例外。只不过,李鸿章晚年所收获的,全是他中年时想努力避免的。

第六十六章

第十章

醒时分1

1895年4月18日,当面颊缠着厚厚绷带的李鸿章带着《中日马关条约》回到清国的时候,他忽然现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众人唯恐避之不及。老于世故的李鸿章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他变成了一只该死的替罪羊,而他努力所做的一切,都被毫不留情地否定了。李鸿章到了天津以后,称病不出,只是派人星夜进京,给总署呈送了《中日马关条约》的正本。在此后,李鸿章一直留在天津与俄、法、德三国交涉,让他们对日本施压,要求将辽东半归还清国。8月日,当李鸿章销完病假后进京上朝向光绪汇报所有情况后,光绪阴沉着脸例行公事先慰问一番李鸿章的伤势情况后,话锋一转,声音立即变得严厉起来:“身为重臣,两万万之款从何筹措;台湾一省送予外人,失民心,伤国体。”光绪说得义正词严,李鸿章一下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得“引咎唯唯”满脸尴尬。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紧接着,李鸿章一下子成为了全国公敌,他的照片一下子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报纸。其时,适逢闻名的昆剧丑角刘赶三去世,有人突来灵感,拟就了一副对联,把李鸿章捎带进去加以痛斥:

赶三已死无苏丑;

李二先生是汉奸。

市井纷纷扬扬,都传说李鸿章在谈判中拿了日本人的银子,绅士和知识阶层也义愤填膺,仿佛不责骂李鸿章就不爱国似的,更有

漫画把李鸿章画成一只没有脊梁的癞皮狗。要求惩办李鸿章的奏折雪片般地飞向光绪和慈禧的案头。甚至还有相当数量的人宣称将不惜一切代价暗杀李鸿章,以“雪奇耻大辱”。

光绪皇帝的圣旨适时地下达了,李鸿章被留在北京,奉旨“留京入阁办事”,所谓“入阁办事”,实际上是留其“文华殿大学士”,给李鸿章一点面子,让他赋闲在京。这位昔日大权在握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一下子变得两手空空。对于这种情况,李鸿章只好自认倒霉了。当时的伦敦《特报》曾这样评论说:“和议既定,入阁办事,非尊之也;借此以夺其柄,所谓飞鸟尽而良弓藏也。”

因为在京城并没有房产,李鸿章从此住进了京城的贤良寺。这个位居东安门外冰盏胡同的京城众多寺院中的一个,它建筑宏壮,层甍云构,闲院飞花。李鸿章在这里一住就是5年,从甲午战争后一直到李鸿章离开京都去担任两广总督,而后来李鸿章离开两广作为全权大臣赴京处理庚子事变,李鸿章也住在这个地方。可以说,贤良寺见证了李鸿章的最后人生。初次入住在这样清幽的环境里,李鸿章自然感慨良多,他似乎决意隐居一段时间了。天天,他都是居于寺内,很少出门走亲访友,来偈的人,十有八九皆被挡驾不见。一下子从繁琐无比的事务当中解脱出来,李鸿章虽然感到有点冷落,但也落得个清闲,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起先,李鸿章一直井井有条地安排着这段时间的生活。李鸿章早已不是年轻时那个自由散漫的少年了,他的起居饮食,都非常有规律;从曾国藩那里,李鸿章学到了严谨的工作和生活态度,案无留牍,门无留宾。天天,李鸿章就像一个国学大儒一样,总是六七点钟起床,在院落里走上一走,盘算着一天的事情。贤良寺在早晨的时候显得非凡清幽,除非碰到严寒冰雪,李鸿章从不穿长衣。散步时从走廊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往返数十次。吃完早饭后,李鸿章开始按部就班地处理自己的一些事务了,写一点信札,处理一些事务。闲暇之余,他也看看书,有两本书是李鸿章一直在读的,一本是《资治通鉴》,另一本则是《庄子》。翻阅前者,李鸿章意在从历史中对应更多的现实影子,中国的读书人,总有着浓郁的历史情结,李鸿章也不例外,李鸿章希望从这样的历史书中现历史的经验。在读《通鉴》的过程中,李鸿章时而也出一点感慨,回想起自己一生的戎马和事务,想想与老师曾国藩的“文章学问”相比,李鸿章经常性地深感自惭形秽。李鸿章曾经说:

第六十七章

第十章

醒时分2

我老师道德功业,固不待言,即文章学问,亦自卓绝一世,然读书写字,至老不倦。我却愧一分传授不得,自悔盛年不学,全恃一股虚矫之气,任意胡弄,其实没有根底。现在真实学问,已用功不进,只好看看《通鉴》,稍知古人成败之迹,与自己平生行事,互相印证,借以镜其得失,亦尚觉得有点意趣。

读《庄子》,则让李鸿章身心愉快。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是有着双面性的,入世,是儒家;出世,则是道家。李鸿章自然也逃脱不了这样的模式。尽管李鸿章一直缺少庄子的诗意和潇洒,但在骨子里,他其实对于庄子的逍遥方式,并不抵触,相反,还非常羡慕。可以说,庄子与孔子,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立体追求。正面是儒,背面是道。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在儒和道之中寻找着心理的平衡点。这,也许就是孔子所说的“中庸”吧。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这,一直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所追求的境界。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出世和入世并不矛盾,而且,这样的方式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还能处理得相当完美。他们一方面能很认真地度过自己的人生,积极进取,孜孜追求;同时,他们又拥有浪漫主义的情怀,有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自我安慰。这种聪明的平衡术使得心灵健康豁达,很少有那种一意孤行的孤愤和痛楚。李鸿章同样也是如此,在大部分的时光里,李鸿章一直忙于事务而显得异常入世,而此时在贤良寺,读着庄子,想着自己人生所走过的轨迹,李鸿章心里自然有很多感慨,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一直是有着出世的愿望的,一直向往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李鸿章又认真地拾起他的书法了。李鸿章的书法写得很好,他师从曾国藩学习过书法,尤其推崇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妍美畅达的风格,李鸿章的笔力苍劲沉稳,文字结构缜密,字体隽秀挺拔,直接而又自然地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曾国藩曾评价李鸿章的书法:“观阁下精悍之色露于眉宇,作字则筋胜于肉,似非优点玉堂鸣佩优游者。”在贤良寺的日子里,李鸿章更是把天天练书法的时间增加了很多,他几乎天天上午要临摹颜真卿的《争座帖》和王羲之的《兰亭序》、《圣教序》。一边写,一边细看默思,努力品味内在的风骨,就这样,一写,就是好几个时辰。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李鸿章的伤势明显好起来,精力也变得旺盛了。他的饭量也变得很大,正餐完毕,李鸿章还要喝一碗稠粥,饮一杯清鸡汁,过一会再饮一盅以人参、黄芩等药物配制的补品。饭后,他的仆人便会悄无声息地走上前,给他褪下鞋子,用手轻轻地给他按摩双足。等到李鸿章睁开眼睛,仆人知趣地退下。李鸿章便进屋睡上一两个时辰。午觉过后,李鸿章又会在院落里走上一走,回到

客厅里接待一些来访的人士,有时候,他会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闭着眼思考着什么。至于晚餐,则是简单的,他只是稍稍地吃一点东西,便让幕僚们自便,自己也稍稍地看会书,写写信,便早早地就寝了。

但李鸿章从未放弃对外部世界的警觉,这时候的李鸿章就像一个潜伏于山洞里的病大虫一样,森林里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它的把握之中。与此同时,森林里面的其他动物也没有忘却这个暂时退出江湖的病大虫,它们同样也寻机如何出击,以便乘人之危,给对手致命的一击。

专制制度就像布满凶险的黑森林,虽然看似平静,其实凶险和邪恶无所不在。在这样的专制制度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错综复杂的,真实的情况总不如历史书籍所撰定的那样鲜明,更多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用稠稠的糨糊黏在一块无法分得清楚。对于朝廷官员来说,没有一生一世的对手,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绝大多数时候,人与人之间表现为利益冲突,表现为政见不同,或者表现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每个成功的官员都是非常好的杂技高手。李鸿章与翁同之间,同样也体现了这种人际关系的复杂性。这两个晚清时代的重臣之间既合作,也矛盾。与李鸿章一样,翁同也算是晚清历史上一个难能可贵的人才,饱读诗书,文人气极重;但与李鸿章相比,在翁同的身上,那种传统士大夫的书卷气和迂腐气更重,也更为狭隘。李鸿章与翁同之间就个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恩怨,很多书籍上所说的李鸿章曾帮曾国藩起草弹劾翁同一事也并不成立,而且,从世交的角度来说,李翁之间还是有渊源的,论师门辈分,李鸿章是翁同父亲翁心存的小门生。李鸿章的母亲谢世,翁同还亲书挽联:“八十三年,极人世富贵尊荣,不改勤俭行素志;九重一德,为贤母咨嗟震悼,要全忠孝济时限。”李鸿章与翁同之间的矛盾,可以说,是性格上的差异,气味的不太相投;但最主要的,还是在朝廷中的地位、权力和利益争斗。存在决定意识和想法,在竞相争宠的专制格局下,处于同一个平台上的大臣们所进行的明争暗斗,已是这种游戏规则中司空见惯的事了。

第六十八章

第十章

醒时分3

当年户部尚书翁同克扣北洋水师的军饷,除了讨好慈禧之外,也是不愿意看李鸿章的实力无限壮大。翁同在北洋水师最需要资金的时候向皇帝上书,在两年内不再对北洋水师拨款,也出于同样的心理。政治的本质就是对权力的控制,专制制度更不例外,玩的都是此消彼长的规则。等到甲午战争爆,翁同与李鸿章由于出点的不同表现出政见的不同——翁同呼吁决一死战,他不能忍受李鸿章拥兵自重却不出兵打仗;而李鸿章却深知两国实力悬殊,不想打这场必输之战,更不想输掉自己的老本。甲午兵败,李鸿章受命担任朝廷全权大臣赴日谈判,翁同当然知道此去对李鸿章意味着什么。而李鸿章自然也知道这是刀山火海,更是一盆脏水,李鸿章便向朝廷建议与翁同一同赴日。翁同死活也不肯与李鸿章同行。等到李鸿章代表朝廷签订《中日马关条约》灰溜溜地回到国内时,翁同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当即写了一《失鹤零丁》的诗,在大街上广为张贴。诗的中心意思是丢失了一只漂亮的鹤,内眼人一看就知道翁大臣是在以鹤来比喻辽东。

有一天,袁世凯来到李鸿章的贤良寺。袁世凯一直是李鸿章的老部下,正是李鸿章对袁世凯的提携,才使得袁世凯从少年得志,青云直上。稍作寒暄之后,袁世凯即吞吞吐吐地劝说李鸿章打报告告老还乡。李鸿章一下子就看穿了袁世凯的意思,他是在为翁同当说客,目的是让李鸿章让出清廷最高级别的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没等袁世凯说完,李鸿章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呵斥道:

慰迁,尔乃来为翁叔平作说客耶?他汲汲要想得协办,我开了缺,以次推升,腾出一个协办,他即可安然顶补。你告诉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武侯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臣子对君上,宁有何种计较?何为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尔愚也。

袁世凯诺诺告辞后,李鸿章仍不解气,仍对亲信幕僚们说了一番气话:

袁世凯,尔不知耶?这真是小人!他巴结翁叔平,来为他作说客,说得

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为叔平作成一个协办大学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着,我是要传他衣钵的。我决计与他挺着,看他们如何摆布?我当面训斥他,免得再唣。我混了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乃受彼等捉弄耶?

李鸿章脾气时颇有点官痞的味道。也难怪,对于权谋与世俗,富有草根经验的李合肥从不生疏。况且数十年的官场经历,李鸿章早已练就了一身的金钟罩与铁布衫功夫。他对于这个制度的本质看得太清楚了,也太清楚这个体制里的人心,知道其中的暗礁与险滩,也知道其中的温湿暖流。

这一段话见于吴永的《庚子西狩丛谈》,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在很长时间里,一直跟随李鸿章的鞍前马后。吴永对于这段话的记录,应该是真实的。

就李鸿章而言,他算是一个政治斗争的老手了,现在赋闲于贤良寺,对于他,当然不甘心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多年的斗争经验以及历史教训告诉李鸿章,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大臣而言,一旦手中失去了权力,那便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权力,只有权力,才是足以可恃的,至于其他,都是无足轻重的。这么多年浸淫于权力的便利,领受权力的恩惠,对于李鸿章而言,他已经有着十足的毒瘾了。虽然有时候李鸿章也会感叹权力的麻烦,感叹权力的危险,但就他本身来说,这么多年来,权力在他的身边无所不在,已经与他合而为一了,而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那样的生活方式了。

在这样的时候,李鸿章充分展示出他的毅力和韧劲了。李鸿章从曾国藩的身上学得了“挺”的重要。曾国藩对于坚忍不拔最有心得,他曾经写作了《挺经》一书,总结了自己在劣境中战胜困难的心得。李鸿章当然是深得曾国藩的“三昧”的。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在政治舞台上亮相的人,“挺”是必须具备的,并且,这样的“挺”不单单指的是意志,还有处事的方法、处事的原则等等。贤良寺这一段时光,李鸿章正是以自己的坚韧来挨过人生的低谷期。

第六十九章

第十章

醒时分4

李鸿章蛰居在贤良寺的同时,在京城,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日马关条约》激起了中国民间的公愤,由广东举人康有为领衔签字、联名达1200多参加最高级别考试的儒生,上呈给皇帝一个“万言书”。虽然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康有为并没有领导过一次大规模的“公车上书”,所谓的“公车上书”只是康有为自吹自擂的托大之辞。但可以肯定的是,康有为本人给光绪皇帝上了不止一次的奏折,强烈建议清政府进行改良。康有为还为光绪提出了很多改良的建议,这些建议内容包括:要求废止和议;都由北京迁至内地,以便继续抗战;实行各项改革以延揽人才,制止腐化;提倡现代学术,建设国家经济等等。

现在看起来,康有为关于改良顺应了民意,但他的很多建议都显得生吞活剥,在当时,康有为的思想并不成体系。比如说康有为的改良的理论基础,追溯到后来,竟然是孔子的大同思想;又比如康有为主张立孔教为国教,明显有着生拉硬拽的痕迹,一个入世的主张哪能成为宗教呢?再就是,康有为主张在国内迅建立起国会,但对于国会的运转模式,他并没有深入的研究……从目前的资料看,我们很难找到康有为思想系统的脉络,也许最直接的看法是,康有为最中心的思想最接近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从思想和行为方式上来说,康有为做一个破坏者还可以,但要做一个系统的建立者,无论是从熟悉上还是思想上,他都差很远。

但当时康有为和他的追随者的确把局势弄得风生水起。中国当时的局势,以及康有为们改良的激情,使得整个社会各方面的势力都变得蠢蠢欲动。康有为在1895年写道:“中国在道理、制度和文化上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只因风气不开,人才缺乏,不得不备受侵略和凌辱……中国危在旦夕……人心惶惶……我们自己如不团结一致……则呜呼!我们的神圣种族将不可言,全然不可言矣!”康有为的呼吁无疑是极富有蛊惑力的,那时的中国,的确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

变法草率鲁莽的开头,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场政治事件必定演化成一场乱哄哄的闹剧。情形正如李鸿章们担心的,数千年的规矩,岂可以说变就变。对于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这种大张旗鼓的维新和变革就显得更加困难。五千年的文明史使得这个国家的文化尤其矜持,它们一直不屑且不善于进行改变。中国文化一直缺乏深入的探索和科学精神,她更习惯的是回,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往昔时光,即使是向前,也希望是从过去的岁月中找到一个坐标。更何况,改革和推进一直是冒着很大风险的,而中国制度本身的弱点往往轻易使一种政策在推进过程中变形扭曲;中国文化思维方式中缺乏理性的习惯,缺乏科学的保障,无疑又使改革的风险增大。在实施过程中,往往由于一厢情愿而使得改革扭曲变形,脱离初衷。正是因为如此,中国的每一次激进的改革都显得步履艰难,阻力繁多,而在实施过程中又轻易变形扭曲,背离初衷。结果,在这种情形下的改革有时候反而使得矛盾丛生,进行不下去。不是螺旋上升,反而呈现出螺旋式下降的局面。

这一点,只要将戊戌变法与日本的明治维新稍作比较就可以看出,日本在明治维新前,曾派有一个使团周游列国,学习达一年之久,而在中国呢?在这样的变法与改革中,根本就没有周密性,也缺乏通盘考虑。不仅光绪皇帝一厢情愿,而他所“依靠”的几个干将也高明不了多少,康有为对于西方思想的实质其实也缺乏了解,难当大任,按照梁启后来的说法,康有为并没有读过什么西方哲人的书籍,只是“暗合”,他的论据之本,还在于《论语》。这样的情景就相当搞笑了。与此同时,谭嗣同又过于激进,明明是依靠皇帝进行的自身的改造,他却要“誓杀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迟早一天,连皇帝的脑袋也是要砍的。这样幼稚的做法,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变革矛盾的激化,决定了这一场变革必定会流出殷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