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佳期,对不起。”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志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阴dao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里总是睡得特别踏实,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后被电话吵醒。父亲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她爬起来接,披着毛毯“喂”了一声,结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气,说话声音并不清楚:“佳期,东浦怎么这么冷啊。”

在公司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周静安:“你说,在杂志封面上看到分离多年的初恋男友,像不像八点档电视剧?”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张,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黑,突然觉得腿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闭了闭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现自己是平躺在沙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橱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做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燥热的夏夜,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忪,总是能看到那点橙huang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地印在墙上。

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地亮着,亮在她的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地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地爱过,曾经那样辛苦地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地、试探地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两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地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地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玻璃上面贴着磨砂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去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去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佳期如》第十六章1

最后,他说:“我过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色,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候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