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薄红正想要往鸣玉轩一行,却有小侍来报,锦华楼侧君正等她去吃汤圆,于是终究还是转了身子。

不是已然清楚,她无情,却也多情了么,为何如今的心中,还是会有这难以排解的疼痛?

“呵,”国师也笑,负在背后的手暗中结印,道:“老衲自是有所不能。不过观殿下服色,却甚是启人疑窦,今日殿下大婚,何以一身缟素呢。”

自帘缝洒入轿中的阳光慢慢地变得有些刺眼起来,终于观望的女卫隔着帘子来报,天师大人来了,苏薄红方才抬眼,顺手理了理腰带下垂着的银穗子,站起身来。

还能继续拥有他与她的,血脉。

终班颜一生,都不曾再见过这天遇见的女子,然她的容貌、气势、出神入化的功夫都令她深刻脑海,难以忘怀,而她并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为他们华国日后……

“紫宸,你若不是来闹洞房的,便回去罢。”唇角笑意加深,苏薄红道。

“殿下……”看着女官匆匆离去的背影,映书不解地开口道,他原是苏府的旧人,是以并不像太女府中新进的那些下人们一见苏薄红便被她的气势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谁要真的要这东西!”祈紫宸嘴里恨恨地啐她,手上的动作又是万分小心,将手里一个檀木瓶子里的药粉细细倒在她渗血的伤处抹开,看药力化了进去才颜色稍霁,“你的林公子不过是动了胎气,我刚才已用金针定下胎位,虽说往后孕中较之寻常可能多有不便,不过终究能保父子平安,你无需担忧。”

顿住了身形,等墨昭华行至她身前,只见他慢慢将罩着一层紫气的手覆上自己双目,苏薄红身形不动,似是绝对地信任。

绕过灌木,待树后的景象一映入眼帘时,苏薄红立即扔下了手中的小刀,赶上前去。

那暗卫受命于苏家,被主母派给苏薄红后便只听苏薄红一人号令,莫说面前这个只是个王女,就算是洛国皇帝亲临,也支使不动她们,是以仍旧一言不发地挡在了前面。

“你、你……不要……过来!”迅速地从床上坐起身,躲避着苏薄红伸过来的手,君拂羽慌忙之中将枕边一根银钗拿在手中,警戒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苏薄红两相权衡之下,再无更好办法,最终发现自己竟只能答应。

其他人见苏薄红对这种行为只是含笑不语,知道她的确是这个意思,加上少年心性,没有不爱热闹的,当下都放下平日里的诸多拘束,不顾男儿家的仪态,捋袖斟酒,快快活活地与苏薄红一起赏起花来。

“一切按从前办。”女子只是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两名女侍均是眼皮一跳,想要开口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服从地垂下头去。

晚上赴宴,按制太女在禁宫内册籍有载的侍君们都要入宫作陪,只不过太女与正君和世女世子们列一席,侧君们又是一席。

所以等前面官场的公宴散后,随着小侍被引入席中的苏薄红才发现她正是与澹台无非相对坐着。

苏季初如此安排,颇有些用意不明的味道。

自澹台无垢被她与澹台无非合力击杀,澹台无非入朝替国师一职后,苏季初对百官仍是不失亲厚,但说到底也是谁也不信,所以并不曾见她待澹台无非如何倚重。澹台无非男子之身位列朝堂,办事也只是中规中矩,既无授人以柄之处,也无甚引人注意的建树,在朝中也只是徒有貌美近仙这等评价而已。

偏偏今日这元旦家宴上,苏季初拿出十分的亲切,待澹台无非热络之处,竟有甚于陆隐玉。

陆隐玉入冬后经过那一场大病,本就虚弱的身子衰弱更甚,几乎镇日僵卧在床,丝毫动弹不得。直至日前官家赐下东边异邦进贡的琉璃清露丸,按方服下后才渐能起坐。宴前苏薄红去鸣玉轩找过他,虑他身子尚虚,意思是若他不克入宫便替他推了,谁知他最后却还是应承了下来,不顾晨起时还曾呕红,以太女正君身份陪苏薄红入宴。

并非为了那辉煌的宫殿,皇室家宴上的山珍海味,或者是亲眼一见令他族中由人间最荣耀的位置跌落掌握天下权势的帝皇……只为多看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

她眸中的天下。

然苏薄红席间对他虽则于情于礼都无可挑剔,却总是让人感觉不到一点亲昵之意,只是相敬如冰而已。更不必说,她偶尔落在陪席的眼神中,又是多了怎样的一种光彩。

“今日为一年之终一年之始,大家且尽三杯迎送。”苏季初似是心情不错,举杯道。

她此话一出自然无人敢逆了她的意思,在席众人纷纷起身举杯称颂,陆隐玉不便起身,又兼不能饮酒,却是十分尴尬,正要出言向苏季初请罪,却见边上苏薄红干净利落饮下地三杯,伸手便把他身前的杯子拿在手上。

“母皇,七世子不便饮酒,由儿臣暂代。”

她用的是陈述语气,苏季初也由着她,颔首允许。

仍是涓滴不剩地饮尽三杯,苏薄红脸上却连一点红晕也无,敛袖坐下后,面上的神气还是淡淡的。

陆隐玉却觉心中有什么又暖又涩的堵着,闷得发慌。偏偏苏薄红又是那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样子,看在他眼中更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心竟为了这么小小的一点温存而雀跃着。

众人尽皆三杯饮毕后,纷纷落座。苏季初把林星衍和桐儿、沈君攸叫到身前,问些家常之事。苏桐身子虽荏弱,看起来却是极聪慧的样子,又带着几分婴孩的天真可爱,却叫她十分喜欢,至于沈君攸肚子里的世子,自然也是受了女帝的万般期待,所言不过要他一定保重身子,为皇室官家开枝散叶。

之后皇家私宴按制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上席,直要上满九十九道才算上齐。

苏季初不说话,席中众人便也无言,各怀心思地略动些菜肴,全无家人之间热络的样子。

等苏季初搁筷,各席上也都停了饮食,这边菜肴撤了下去,那边戏班子就上来搭台,点戏的折子苏季初拿在手里翻着,眼看这场并无特别的宫中私宴就要进行至最后一项。然后不过人来人往热闹一场后,各自携眷回府,府中秉烛之时,又多些难为人道的谈资罢了。

突然在苏季初身后伺候的侍人中起了小小的骚动。

小到除了苏薄红,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紧接着苏季初似乎略侧过身子去听一个侍人说了什么,再转回身时,手上的簿子已换了颜色。

苏季初漫不经心似的翻动着,脸上的神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戏台上一切准备就绪,女帝处却迟迟不曾传下所点折名来,一时间本来带着点躁动意味的气氛却变得诡异的沉默。

终于苏季初“啪”一声合上了手里的折子,冷着脸道:“都撤了吧。”

不明所以的戏班随着宫中侍人的指示,陆续退去,在宴的皇亲国戚们都暗自诧异着,却没一个人敢问出口。

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兵器在地上拖曳的声音,眼角带过处,却是森冷的银芒。

不动声色地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苏薄红垂在袖中的手扣了起来,眼神与对面的澹台无非交错而过,亦看到对方眼中相似的光彩。

“众卿。”苏季初霍然起身,大袖带翻了面前三脚蟠龙的金杯,里面琥珀色的酒液洒在汉白玉的桌上,很快地蔓延开去,“逍遥王起事,叛军——如今在禁宫外三里。”

宴上众人闻言,多是大惊失色地伏下身子,跪着连话也说不出了。

苏薄红却是站得笔直,连眉毛也不曾牵动一下。

对面澹台无非的脸上,亦是了然的神色。

“敢问母皇,如今叛军是否已将禁宫包围?”

抬眼看看自己独女脸上仍是淡然的样子,苏季初点了点头。

“禁宫中三营军队尚余几人?”

“五千六百一十三人。”

苏薄红闻言,却不再说话了。

苏季初顿了顿,又向伏跪着的众人道:“众卿,你们都是苏氏之栋梁,苏氏能享国器,皆是你等之功。那今日——便让朕看看你们的勇力!”

下面跪着的人知道若是逍遥王复辟成功他们苏氏一族绝无幸理,当下纷纷磕头示诚。

“陛下,小臣有话要说。”开口的是伏跪在地下的人之一,苏氏一族的表亲,西华的大理寺卿。

苏季初示意她但说无妨。

“小臣斗胆,陛下莫忘了,逍遥王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