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厄绯却忽轻轻地叹了口气。韩锷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三天前他见过的&1dquo;漠上玫,为什么那女子的身形却给他一丝熟悉之感?

自从他这次从青草湖回来,跟小计在一起的感觉就不再是长兄弱弟,而象是跟个成年小子在一起的感觉了,两个都算年轻人,小计常有调笑,弄得他恼也不是,怒也不是。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锷默然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形间,透出一股杜方柠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没有见过的疲惫。

然后她不看韩锷,反望向天边,娇声长吟道:&1dquo;&he11ip;&he11ip;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he11ip;&he11ip;为什么我久已淡视天下男子,却终究无法淡视于你,那是为什么呢?

韩锷这些日子操心的却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熟悉青草湖一带的形势。他现在的身份虽也多顾忌,但还是方便了许多。但羌戎人的内情他也不便多加探查,只是地形上摸清了个大概。

帐外还有守卫的羌戎兵士。韩锷调了调呼吸,目测自己立身处与那帐蓬阴影间的距离,趁守卫的几个士兵都不注意,长吸一口气,身子一腾,掠地而飞,直扑到那帐蓬另一面的阴影里。他才立定身,就听那帐蓬内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他调了调呼吸,知道自己行动要尽快,伸指在那帐蓬上一划,已用指甲在那羊皮帐上划出了一小条裂缝。他才要凑眼去看,却听得帐内忽有人一惊,用羌戎语叫道:&1dquo;有刺客!

那话里不止是温柔,还有一丝丝空茫的意味。

那边马蹄飞踏,大漠王莫失与莫忘已联骑追至。他们一抬头,就看见立在高崖之上的韩锷与杜方柠。只见韩锷的身姿颀长雄健,为那高崖一衬,似乎更见磊落。他的磊落反衬着的是杜方柠的娇艳。杜方柠虽数日未曾浣洗,但她一个女孩,原自注意干净,这时望去,荒沙戈壁间,依旧眉目如画。莫失与莫忘虽久居塞外,却俱是汉人。各个民族间的审美感原不相同,他们不是缺少女人,而是久已少见汉家美女了。这时猛地于塞外戈壁间见到红颜如此,不由心中一阵恍惚,似乎陡地就遥忆起一些当年的岁月。

这一吻有如窒息,杜方柠似乎在依着他口里吐出的空气而活着,只因为他而活着。良久良久,她忽然想一挺挣开,重新找回她一个女子的主动。可韩锷的腰下某处忽一挺地硬了,顶得她忽没了一丝的力气。她的脸上一片潮红,韩锷却松口从杜方柠脸上离开。两人的脸上湿湿的,难道这荒沙中也有水?抑或只是两人的口水?但无论是什么,那都是湿润的。

可百战成名的他这时心里却划过一丝警觉,那是——杀气。在这个空荡荡的沙漠里,他感到了一股杀气。他用眼睛向四处冷冷地搜寻着,找寻着杀气生之所在。四周空空如也,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幻觉。他的手不停,抱起了那士兵的头,一点水注下,濡湿了那兵士的唇。那兵士一睁眼,就已认出他。那兵士的眼里忽有一丝惨厉的神色,似是要诉说什么,却说不出。韩锷才一愣,就见那本半僵的兵士忽然飞身而起,向自己身上抱来。韩锷这时才惊觉那杀气似乎就是从这士兵身上传来!为什么这个垂死的袍泽会突袭自己?他想都不及想,一只手伸出,轻横在自己与那士兵之间,手里还不敢太用力,怕真伤了那士兵性命。

杜方柠的手指停在那道疤痕的末尾就没再动,可那指尖却传出了一点热力。两人心中同有一种豪气涌起——有我&1squo;索剑之盟’在,就算什么咯丹三杀来了,又有何惧?就是大小金巴连同俞九阙同时出手,那又怎样!

韩锷微微一笑:&1dquo;可他们毕竟是因我而死。在我下令前,就已知他们是必死的。余小计一摇头:&1dquo;不,他们是为了保护他们要保护的。

那女子眼中神光一时耗散,低声道:&1dquo;祖姑婆?

余小计脸一红,他跟锷哥一向并无顾忌,有什么说什么,但这时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嘟囔道:&1dquo;还不是居延王妃。她搬了我的脸,只管说人听不懂的,什么&1squo;长大了,果然长大了’&he11ip;&he11ip;他那里犹自表着不满,韩锷却愣住了,只觉这话背后必有干连。小计的身世本就象个迷:他的骨龄与实际年龄的不和,他突然的拨高,他在轮回巷里余家的出身来历,还有,那朴厄绯与余皇后的关系&he11ip;&he11ip;他怔了怔,接着想起初到居延城时那个黑衣算命女子的话:&1dquo;如果,你能弄清居延王宫里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有的药了。她的话,难道指的是朴厄绯?却听门外连玉禀道:&1dquo;韩帅,伊吾城格飞王子求见。

他的口音如此萎弱。杜方柠一惊。她站起身自觉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男人的清傲与自责的眼。

杜方柠笑道:&1dquo;偏你这么认真,咬文嚼字的,还笑话别人是文人。别人不过是夸张一下嘛。朝中的那些大佬们,包括皇帝,哪个不是爱听好听的?如果不吹嘘大点儿,说什么&1squo;一战可竟全功’,他们哪有耐烦卷入那么繁冗的边庭细务。你当都是你呀,做事傻踏实,靠的是百战立威,积小胜为大胜。朝中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养尊处优、虚躁浮华的,只凭一时兴至拍拍脑袋做事。不哄得他们高兴了,咱们是一点事也做它不成的。

余小计的手本已搭上他的双肩,轻轻按着,这时手下的动作却停了下来,面色一呆,木木的,有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死寂。他就怕锷哥问起这个,他不想说,但又不能不答。只听他轻声道:&1dquo;全军已没。

说着,她匕飞索展,已割断一名羌戎悍兵之颈。那头颅一落,她一身女装上鲜血飞溅,只听她长笑道:&1dquo;什么驰驱漠北的悍兵,什么百战百胜的羌戎?看,我就是一个女子,也杀得了你们!

已有半年没见了,只见他身影却突然就长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样子了,怪道先前自己只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只听余小计附在那斑骓耳朵上低声道:&1dquo;可是,他甩是甩不脱我的。这不,王老爷子不让我来,我偷偷地可还不是跟着他派来的人马来了?只是锷哥知道,不知会不会脾气。我不敢见他,只有找你出来玩了。

他仰起头,又大喝了一声:&1dquo;就只怕、你不敢来吧?

他这边一动,那边他留在城墙上的四个随从已突出奇袭,杀了那羌戎守城头领。就在焉耆兵士还在惊慌,不知是否抵抗之时,已从怀中掏出了汉军旗帜,一挂就挂在了城头高竿上。齐声用胡语高叫:&1dquo;汉天子使韩锷已率兵入城。降者生,抗者死!

窗后却没有人监视,他猫下身,天已近暮,本来就暗,加上他脚步轻微,就也没人现。他远远望向刚才这村中接待他们的总管走出大门后行去的方向。只见百数十步外还有一个土院,那院子却是独处的,院内已明了灯。他轻轻一提身已悄悄潜向那个独院。到了院墙下身影微翻,已进了院内。他悄悄向那明了灯的房间靠去,因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人,所以格外小心,相距丈许远就停身向一个石碌旁站住,藉那石碌遮住自己身形。却听屋内适才接待自己的村中总管正开口道:&1dquo;主人,到底下手不下?

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只听杜方柠道:&1dquo;韩宣抚使,我这么做虽有私心,可未尝就没有家国之念,你可不能再说我是只会营营于家门之斗的了。我这也算为天下苍生尽上一分力吧。别看他们人少,但个个弓马娴熟,说得上人人都是精于技击的汉子。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你手里了。你没出任的那九门提点朝廷派给瞿立了。现在那边也只有他一人独撑危局。为了这点人马,我可是把私房都贴上了,怎么说,也算是毁家纾难了?

羌戎使者所住的驿馆却就在居延城东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这宾馆本为接待贵宾所置,屋舍俨然,铺陈华贵。以往接待的多是汉家使者,也曾熙熙攘攘。可最近数年以来,汉使之踪迹久断,今日所宿,却是羌戎之使了。那些羌戎之人甚为傲慢,宾馆负责接待的官员也极为小心谨慎。宾馆四周,多是富户之家,最近的却也相距足有数百步之遥。这里却难得的颇有树木,居延城一城燥热,这树却是极为难得的了。

一阵马蹄的杂沓之声忽然打断了韩锷的思虑。他皱眉向身后望去,只觉那蹄声响得甚是张狂,城门口的百姓诸人面色都呈现出一点惊慌之色,自动地疾向两边让开。让人称奇的是守城的士兵也似面露惶恐,连连避让。韩锷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气派。一回头,只见三十余骑穿着羌戎服色的汉子正向城门口奔来,那骑上人马衣履光鲜,到了城门口都不略停,直卷入城内去。城内道边之人还没觉,一时避让不及,韩锷与杜方柠正走在城门口,因见一个小儿慌了,失了神反向那马蹄下奔去,韩锷轻轻一闪,已捉得他臂把他牵回路边。抬头时,只见一地倾倒的蔬菜瓜果,那三十余骑人马却得着意已奔得远了。一路所经,竟不知掀翻了多少摊子。

方柠却叹了一口气:&1dquo;不是他们要杀你。

她的声音柔柔的,有一种女孩家特有的娇软。

那晚韩锷就在营中宿下。将近半夜,忽听得帐外响起一声马嘶。他练气修身之人,睡眠本极轻,当即警醒,听出那一声低低的嘶鸣竟似他的斑骓。他翻身跃起,扑出帐外。他才出帐门,就见到那马儿已耸身一跃,轻轻地就跨出了营寨的木栅,马背上还隐坐着一个人——盗马贼?

他们这车骑出现得太过突兀,又是从高岗上奔下,那拉车的马虽不如斑骓神骏,却也是韩锷精选的顶佳战马,这么从高冲下,疾如风卷残云。一车两马转眼就已冲到那两阵交锋中间的空地上。他们这么猛一插入,却也让羌戎人为之一惊,实没想这时还有人敢冲阵而上!然后见到只是一车两马,一共不过三人,不由安下心来,齐声鼓噪,张弓就射。那马上的军装汉子一低身,整个身子压在了马背上,躲避那弓箭,却回头不放心地望向韩锷,不知他与那小孩儿却是怎生躲避。韩锷却把小计一把拉到自己身前,一手执辔,一手向车边一拨,已拨起了他那车上卷着的旗。他一抖手,那旗儿就迎风一展,只见那旗帜飘荡之下,他反手挥舞,射来的大多数箭都已被他旗帜卷落。

瞿立一惊,武鹫却也面色一惭,伸手就要拉方柠。瞿立开口劝道:&1dquo;柠姑娘&he11ip;&he11ip;他情急之下,已忘了改换称呼。杜方柠却已一跨步就已走到校场内,只听静静道:&1dquo;利大夫,久违了。利与君看她半晌,忽大笑道:&1dquo;确实久违。自那日一见,我就期待着与方&he11ip;&he11ip;少侠重会,正面一战了。如此时势,野乏才人,得遇尊驾,实为快意呀!

韩锷点点头,却见他已行到那卷棚之下,棚内却有一人出来相迎。那人面相清癯,气度凝徐,虽身形略瘦,但显得极有尊严,年纪好有六十开外,只听他笑道:&1dquo;路兄到了。今日之事,比武较技,却非我所长,一切都依仗路兄品评了。

那余姑姑袖中白光一晃,似本打算负隅一拼,这时突见剑光,只见她眼中已不似个盲者,精芒一闪,面上神色说不出是惊是喜,袖中那道白芒却已不见,眼中精光也马上顿敛。

这时,他就听到了琴声。韩锷本还算得上是个知音之人,却听那乐声空空洞洞,幽渺清致,却是世上已弹者不多的古琴。他动了兴致,不由伫足赏玩,却听那琴声里隐有一股肃杀之味,心里道:没想那个老者还精擅此道。他细辨琴音,半晌才隐隐听出,那琴声居然象是当年身值晋乱的刘琨所做——这曲子世上弹者极少,韩锷也只听到过一次。可他仔细倾听之下,只觉得那琴声外音慷慨悲肃,内里却微嫌柔嫩绮滑,分明不似那老者所弹,反似演奏者是个女子。

余小计心里一片沮丧,闷闷地站住,心里正在打点腹稿:柴劈了,水挑了,菜有王家阿婆代烧,工夫做足了,一定要十分地堵住韩锷的嘴才好。却见韩锷半晌没做声,一抬头,却见锷哥正对着斜阳眯着眼盯着自己,眼里的神情笑笑的。

天上的光景已经近暮。有的地方高,还见得到斜日,走到那山背脚里,那日头被山遮住了,便看它不到,但只要一转出,只见那金光那么匀粉儿似地洒在一坡绿草上,让人心头只生欢愉。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算算该去找小计了,才待折返,却见那边山凹里蹲了个女孩儿。她抱膝蜷蹲,韩锷只道她独处于此,该不是生了急病,抑或肚痛,没人相助?想了想,他走上前问道:&1dquo;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进了这个棚子,见着那小姑娘,他脸上神色就大喜,似拣了个珍宝般似,口里却骂道:&1dquo;小疯娘儿,没事就出来浪汉。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浪山场吗?怎么来了又不上去,反一个人背着我,难不成想偷人去?

如此月夜良宵,他们兄弟清话,自然略无顾忌。韩锷被他说得只觉心中一乱,接着却叹了口气。小计就知这个话题不讨好了。他转了转眼珠,却把话题一岔:&1dquo;锷哥,那天你说起养生之术,道是不只是有我们技击一门缘自的道家导引术。养生术中,除了这导引术外,还有其余三个。那三个却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那老人今日所吹的乐调却颇不同于陇中之声,隐有楚音,韩锷细辨之下,却是已经被他翻改重度过的《楚歌》。当年的垓下一战,那所有剑拨驽张的勇力经过千百载早已消散,入了那老人埙中,却只剩下一抹苍凉,与白骨尽处、战旗颓朽后的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