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洛阳女儿行 > 第九章 赊取松醪一斗酒

此时那校场边早已清出好大一块空地,却没设高台,看来比武较技只是在那校场之内了。这次特拨武举本为数十年朝廷未有之例,但因本是由于洛阳城九门提督被刺一事生出来的,那案子又没破,朝廷想来不欲太过张扬,所以虽然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但城外此地,观者倒还不多,四周有兵看守,闲杂者俱都免进。

他说到这儿,又想起了阿姝与阿殊,心情不由一乱,脸上却不露神色,继续道:&1dquo;只要有她在,就是天大的病也可给你治好了。祖姑婆这一生救治过的稀奇古怪的病不知道有多少呢&he11ip;&he11ip;不管要多贵重的药,只要是这世上有的,哪怕锷哥买不起,就是抢也会给你抢来的。

——原来他姓费?韩锷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1dquo;&he11ip;&he11ip;废将军罢了。

韩锷跟着一抬眼,只见那河水正中,一只小船正向对岸摆去。船尾一个女孩子赤脚坐着,把脚伸入那水中,低头垂眉,肤色微黑,正是夭夭。

那崖上栈道却已年久失修。底下的还好,越往高层,朽坏越甚。韩锷仗着轻身工夫,一层层地游览上去,只见窟里多为泥塑,细致精美。他摸了摸那壁上岩层,只觉触手处甚为松疏,心下会意:想来这里石头过于酥软,不耐雕琢,所以才会这么多泥塑。他一层一层攀缘而上,只见那含笑菩提、低眉大士、合掌古佛、散坐尊者,林林总总,真如一个具象佛国一般。壁上多绘有地狱经变故事,极为精美。行到第三层的一个石窟里,韩锷一呆,只见那秀骨清像、博衣宽带的泥塑之外,壁上还画就了一副极为壮阔的诸天普乘图,衣袂飘飘,云霞朵朵,俱欲仙举,只是脸上喜乐平安多为人间之色,那分明是无名之高手工匠们所绘就的他们所期待的一个人间乐国。而那像上诸佛面目,虽然慈悲,却俱为本地衣冠,不是梵装了。其面上容色,恍如人间百态。韩锷生长道门,向不近佛,因为佛旨归结为诸空之境,其境之内,本没有人。反不似道家性率自然之中,总还有一个&1dquo;人字的存在——求一己之自肆,山猿海鹤,终有本我,有一翻自验自证的意味。韩锷看着那诸天普乘图,渐渐却从那色已半落的图画中看出一种欢乐的期盼来,他一直不懂佛教孤苦寂灭,为何还在人间流传如此之广?这时却似乎明白了:那苦正是万千生民日日所受之苦,而万千生民私下其实已篡改了佛教的&1dquo;极乐之意,他们不解是要以无乐为乐,以无欲为欲的。这壁画中所图就的那欢快辉煌之境分明集聚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无数生民的愿力。他们要的不是无乐无欲,而是普天之下,没有争竞,同乐同欲。相比之下,道家的那以一己之修为凡绝世,鸥游海上确确实实倒是难以普世的了。

韩锷含笑不语,心里道:自己此次陇东之行可不是为了玩的。但看着身边风景,心情也觉得开朗起来。——如果没有小计,他可能因为方柠之事也就这么一世荒沉下去。可跟这个孩子在一起,打扰得你就是要愁也没工夫愁去了。他这么想着,突觉身边阳光明媚了起来,人世中似乎还有好多快乐在等着他。

他又向下望去,只见韩锷的肌肉从胯部起,到胫,到膝,到小腿,到腕,到足趾,也依次都有肌肉有如自主呼吸般的跳起。小计惊得张大了嘴巴。韩锷做完这一道功夫后,浑身似极舒畅,朗声一笑,见小计那么羡慕地看着自己,便笑道:&1dquo;你要是认真,以你的姿质,加上我细心的调教,三年之后,就可为此了。

小计呲牙咧嘴笑道:&1dquo;要是别人打的,再轻一些我都会恨死。但锷哥你打的,再重一些我只觉高兴,反而更加爱你。

&1dquo;&he11ip;&he11ip;死吧!

韩锷头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忽然开声道:&1dquo;销兵手?你是什么人,居然会用销兵手?

掣出剑,他看着那剑脊上的一道碎纹,眉头就似跳了下。然后,他张臂引势,竟自练了开来。余小计马上屏息静气,在一旁悄悄观看。他见过锷哥几次出手,但这次看他练来,虽依旧是他原来的剑路,却有些地方似乎大大不一样了。锷哥以前出手,姿态清洒,可这次,为什么剑路全不是往日的那么流畅,却如此凝滞不通,甚或有些&he11ip;&he11ip;丑怪?

却见路肆鸣并不多话,已离席而起。他走到场中,从腰上解下他那把佩刀来。平平稳稳地抽出刀,又认认真真地把刀鞘转身平放在席边草地上。

旁边一人道:&1dquo;呵呵,韩锷之名在下也闻之久矣。他年纪该不大,最初出道的时候人还只称为&1squo;长庚剑’,后来加了褒语,变成什么&1squo;山猿海鹤’了,到最后,连&1squo;太白剑客’这等响亮的字号都扛出来了,今日咱们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今日是四月初八,看来艾可虽知他进了紫禁城,却没找到他的踪迹,也不知他何时才回,所以订约的日子才订得甚宽。信笺上落的日期还是三天前,只怕是怕他迟回看不到的意思。韩锷闭目盘膝坐在榻上,试着调理体内散乱的真气。可一闭眼,诸多烦心杂事就涌上了心头,好容易抛开了小计被掳这件事,那芝兰院中的奇异阵法却又缠住了他的思虑。

韩锷几乎不忍再向他望去。那人全身都是一身男子气息,可他两腿之间已没有任何男性特征,跟他虽瘦但一转身间显露的男子之态全然相反!

——到了!韩锷一住脚,他已停在了那偏处一隅的宫院的院墙外边。但这时却忽觉得背上寒毛一竖:这里不对劲!

于小计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管怎么说,哪怕父母双亡也罢,从记事起,他都是有打有闹、有说有笑地过过来的。只要在人间,哪怕烟熏火燎,那也是幸福的吧?他忽然抬头看了眼冷灰的暮色中有些显得苍白的韩锷的脸,心里道:锷哥那一身绝技,一支长庚,真的就是那么值得羡慕吗?

&1dquo;你在那儿是不是见过什么女人?

于小计不答,一猴身儿,已下得驴,紧跑两步,靠近韩锷,猴到了韩锷的马上来,坐在他身前笑道:&1dquo;你也不骑驴。锷哥,这马儿多好,走得又快又平稳,还从不一巅一跛地闹性子,咱们都骑它吧,也好说话儿。

楼上的吕三才道:&1dquo;方姑娘,那东西你到底是交还不交呢?

那男子愕了愕,脸上却浮起一丝冷笑:&1dquo;就是你从利大夫手里抢到的东西了,也是于自望留下的东西,难道你不知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它?

韩锷舒了一口气,宛如久违似的一把抓起那把剑,从腰里掏出块碎银子赏给那店伙,那店伙笑谢着去了。小计却忽道:&1dquo;锷哥,桌上还有一张纸。

只听古卓笑道:&1dquo;说起来,在下这次置酒,倒是为相送韩兄的。小弟情知韩兄虽偶来洛阳,但马上就要湖海而去,所以特置薄酒,以为相送。

韩锷这时才一松手,跌坐于座,闭了会眼,似才放下心来。可接着又不安了起来,双手互搓,似已忘了于小计就在身边一般,喃喃道:&1dquo;她受了伤了?她受了伤了!

才止的雨濡湿了路面的微尘,薄薄的结了一层软泥。区迅在店内远远地看着。那泥被那马蹄儿带起,一星半点地沾在坐于韩锷身后的于小计的衣襟上,却让于小计心头凭空升起一种洒然行路,畅意尘埃的快乐来。

&1dquo;九曲门的软兵刃果然难缠!连那边祝张二人见到他们出手的声势,也不由面色一变,一带凳子,就向墙角略避了避。

说着,他又若有意若无意地向那半趴在桌上的客人看了一眼,眼光里大有挑逗的意味。偏那客人听了他们的话,根本就没动兴致,看也没看上他一眼,不由不叫他大生遗撼。倒是那酒保听了吓得张大了嘴——周先林?那在洛阳城也允称一等一的名武师了,就是门人弟子,在外面叫得上字号的也颇有几个,居然三招之内就被人破了他看家的玩意儿?那酒保欲待不信,偏那两个客人虽似玩笑间提及,却似顶顶当真的,不由他不一擦额头冷汗,心道:今日的客人可难招呼,得罪了这两个看来不是耍的。他们还说什么王府,难道是指&he11ip;&he11ip;

韩锷终于重睁开眼,只见方柠——不、杜方柠正一双妙目深深地盯着自己,眼中如有哀伤、如有啼笑、如有讥刺、如有&he11ip;&he11ip;幽怨。他只觉喉头干,万没想到千思万盼的重会居然会是如此一面。他答应过于婕,要全她一命,可为全她一命代查的案居然会将自己千思万念要找的人却牵连入案中,方柠甚或为此已犯死罪。他回头一看,只见被押在一边的于婕正满目哀怜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似有一丝抱愧。韩锷至此才觉查:原来这是一个套,而他一直懵懂不觉,那被套的正是他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查一个与己无干的案子,却如此这般被算计进了这个精密的套中!

只听于小计嗫嚅道:&1dquo;我听他们说,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审我姐姐了,是在大理寺的&1squo;有南厅’。那是洛阳城有名的凶险所在,选在那儿开堂,我姐姐怕要多半&he11ip;&he11ip;古卓说他已过问过此事,三司会审,他也要去的。

他的声音忽转惨厉:&1dquo;我要找回我的名字!

韩锷望向那碗口一眼,只见那碗上厚腻重重,心中也不由一恶——不知那碗被多少臭口黄牙熏过,怕是两三年从未洗过,难怪她&he11ip;&he11ip;。只听于婕轻轻道:&1dquo;你今晚不是来救我的吧?

韩锷兜兜他小下巴颏儿,含笑道:&1dquo;不耍你耍谁?原来你这孩子还这么会放赖。其实,就算你不求我,我昨天也已答应你姐姐了,她的这回事我不会不管。但你这么会赖,昨天我就是没答应她,今儿只怕也要被你缠得不能不答应了。

他口里&1squo;伤你了’三字才出,手中刀法已是一变,竟倒转刀锋,以刀背向那女子击砸。那女子容颜惨变,惊叫了声:&1dquo;厚朴刀!

韩锷依言下马,只听于小计已冲屋中叫道:&1dquo;余姑姑,我给你请的人来了。屋里就听一个苍老女子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叨咕了一声。那声音似老似嫩,说不出的怪异。韩锷已随那孩子走进屋内,只见屋内一案一榻,另设了两三个小凳,摆设竟极为萧条。案后榻上盘腿坐着个女子,那女子看脸年纪似不大,也不过三十有余,但一头头却已花白。最奇的是她的一双眼白垩垩的,竟是盲人。她胸膛干瘪,出口的声音就似出自深岩古穴,说不出的让人空茫难受。只见她哼了两声,一双分明看不见什么的眼有如前生旧世般地向韩锷脸上盯来,直盯了好久,才嘎嘎道:&1dquo;韩公子。

这一觉,那外乡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后,他才想起昨晚那梦游似的经历。正好小二进来送洗脸的热水,他心意恍惚,顺口问:&1dquo;这洛阳城里果真有个什么轮回巷吗?

洛阳刘白堕家传酿的酒在当时可谓驰誉两都,可那美酒喝在那外乡人口里这时却似淡淡然全无滋味。他看着面前的酒盏,盏底就似浮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容颜。那女孩儿的右颊上生有一颗小痣,恰到好处的给她匀停的五官添了分可以打破均衡的异气。相逢之初,还是乐游原上百草初霜吧?他那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女孩子这么动心——从小到大,他一向是颇淡视天下脂粉的。那女孩子平时喜欢戴一个竹笠,笠檐底下垂下半幅白纱,纱沿恰好遮到鼻。说话时、就只见到她一张红唇在乐游原那满地霜白了的草与冻红的太阳间轻轻翕动。他记得她口里呼出的那些细微的白气,暖暖的象那副遮面的纱一样隔在她与他之间。她的装束分明显出她大户人家出身的身世,可她的举止却没有一般名门闺秀的拘谨。想到这儿,那外乡人不由笑了——她的袖中藏着一条飞索,就是矫健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索上的功夫就是算上整个关中之地,怕也可称为并世少有的了。

他说出手就出手,再无迟疑。韩锷不敢怠慢。利与君的&1dquo;擒龙纵鹤之术称誉天下,可不是他敢轻忽的。刁斗上的小计忽然后悔自己多事来这校场一趟。他为锷哥担心,手心里全是冷汗,场中已鹰飞鱼跃,韩锷的一支长剑与利与君的龙鹤爪已斗到了一起。他们出手极快,满场之中只见人影翻飞,爪影纵横。那满天爪影中,是韩锷的一条青白剑气。相搏至此,满场的人大多只觉好看,只觉凶险,却已看不出说不明到底好看在哪里,凶险又在哪里。连那些给子弟们讲解以求他们有所得益的老辈们也全被牵动了心思,住了口只管凝神观战。

那边洛阳王府的人也没料到还有此搅局,纵心思敏锐如区迅,一时也忘了盘算韩锷的出现的利害多寡。他与利与君同事多年,却也还没见过他这样的倾力一搏。那边卷棚中的洛阳王忽然端坐,先是面上大有撼色,似恨未能真的延揽韩锷入府,接着,他面色越来越严肃,已全身心投入这一扬对搏中。

主考棚中的路肆鸣却一瞬间忽似静如磐石。他与韩锷曾有对战,深明根底。他一只手却抓入了椅子扶柄,越陷越深。——自己与韩锷还有紫禁之约,哪想他这半年多来进境已如此之!这韩锷的潜力当真不可轻测。

——如此一搏,在场的好手,只怕人人均已陷入局中,思量着如果自己就在场内,对方如此一招袭来,自己该当如何?余小计又要看韩锷与利与君的对搏,又要时时观看杜方柠脸色以度知情势如何,又要看区迅与路肆鸣的反应以增资判断,一时忙得他只恨少生了两只眼睛,全不够用。场中忽然一场清啸,利与君忽然拨地而起,韩锷却也越升越高。他两人在空中只见一只长剑夭矫,一双枯爪在大袖中飞舞,接连触了几触。然后,利与君在空中大笑道:&1dquo;韩兄果然年少英迈,老夫今天备战不足,打不过你,这场胜局算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