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站着那个终于舒心畅意把她带走的老兵。韩锷心里一阵迷朦,隐隐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怪。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什么。他本以为&he11ip;&he11ip;本以为他的生命会因昨夜而改变。怎么,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要这么的去?他想开口问她些什么,却张张嘴也不知从何问起。他隐隐记得睡梦中夭夭起身时的一声轻叹:&1dquo;真好,为什么好的却不见得是长久呢?他当时情酣意浓,迷朦道:&1dquo;为什么不长久?我要它长久,它就长久的。他不知夭夭怎么答的,好象耳中隐约记得她说道:&1dquo;你真是一个小傻子。

余小计知道他又在抓住机会教导自己了,把先开始的典故听完,只觉有趣,却不想耐着性子听他的教导——他知道如果还上去看什么石窟的话,锷哥只怕会不知有多少教导等着他呢。眼睛一转,已打起主意,笑道:&1dquo;我好想上去玩玩&he11ip;&he11ip;只是,那歌山想来已开场好久了,我们怎么转到了这么个地方?锷哥,我们去找那山场吧。

身边田畴规整,麦苗青青,有一些耕作的牛马正在路边,时有路过的村姑在看着自己。以前韩锷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眼光,这时看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小小的甜蜜。

小计一听,登时好奇,扭过肘子,伸长舌头凑近舔去,却怎么也舔它不到。他越是舔不上,心里越想舔,一试再试不成后,心越加烦燥。

韩锷嘴巴一抿,不再说话,可头却不知不觉中又大了起来。他知道小计虽千灵万巧,但玩来玩去,说到底还是那么几招,总不过耍赖哄得自己开心了,好把今日的功课赖了过去是正经。偏偏自己个儿心慈面软,总一次次地上了当去。余小计惯会察颜观色,知韩锷脸色虽硬,心却已软了,早已猴上跟前来,从怀里一掏,已掏出一个小骨笛来,口里笑道:&1dquo;锷哥,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那天我看你的囊中还有曲谱,你是不是会吹笛?你看,我特意找了这根上好羊骨,要给你做个骨笛,还差一点没完工呢。你放了我的假,让我今天把它做完吧。

他们这时已出了陇关了,他轻声问韩锷道:&1dquo;锷哥,那你答不答应呢?

他说&1dquo;死吧两字时似已下了一句断语,韩锷这时才把眼挪到了他的那支抵在自己喉前的手上,当此生死之际,他心中却耸然一惊:那支腕上没有手掌,竟只是一截光秃秃的腕,怪道感觉是那么怪戳戳的硬!

锷哥怎么了?——相识这么久,小计在他对敌时也一向只见其洒然风概,还从未见他出招如此凛烈怒急。是不是锷哥觉得他根本没有缓手的时间?只要一缓手,对方反击之下,他就再无暇有谋攻之余地?

余小计皱皱眉:锷哥疯了吗?哪有这么难看的剑路?可看着看着,他的眼光似乎亮了起来——那丑怪中原来也有如此郁勃难、为身外之事浸压、却偏偏狰狞而出、一图生存的恣意荒诞的郁灿。

小计恶狠狠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却只觉得她话里深处的意思却不只话头表面那么简单。韩锷冷冷地盯着艾可道:&1dquo;好!

他语意里似颇有不满,可这其实还不算对韩锷本人的不满,却是对他那所谓名声的不满。——人生在世,固多相厌相恨,其实又何曾真的恨着什么本人了?大家是闭着眼睛其实并不看那个人的本人的,恨的只是他身上被自己或被人强披上的风采与光环。在座之人对韩锷&1dquo;太白剑客四个字的名号可以说多有耳闻,但多半不喜。以居处为字号本是江湖中人对于真正的名家高手的一份尊许,以前众人还多半可以背里讥刺韩锷浪得虚名,可自从他于董家酒楼楼头剑退龚亦惺与吕三才后,众人这背后的腹诽也就不那么自信了。但不满毕竟还是不满,所以今日一得约请,人人表面淡淡,其实个个涌跃而来,倒要看看这享名极盛的&1dquo;太白剑客是何形状。

艾可?——韩锷努力在脑中搜索着关于紫宸的记忆。数年之前,紫宸中还没有&1dquo;二哥哥艾可这个人存在。他是一个新进之人,据说年纪极轻,但出身尊贵,所以顶缺一入紫宸后,在紫宸八卫中,就别振声势。紫宸之中,除九阍总管俞九阙一向神龙见不见尾外,&1dquo;四明刀客路肆鸣,&1dquo;五弦花犯,&1dquo;六幺6破喉,&1dquo;七煞手关飞度都一向低调,在外声名最盛的反而是排行最低的&1dquo;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与&1dquo;三公子吕三才。

韩锷一闭眼,那个人却几乎傲然的以一种极度自虐的姿态敞衣站着,似乎还有意地不掩襟袍。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种残忍的意味,似乎要故意做出这种不在乎的委琐之态——可他的委琐又不是闹剧,不成荒唐,反似有意把什么人生最尊贵的东西重重的砸碎在什么人面前。

掖庭宫内还有许多独院,韩锷要找的却是&1dquo;暮华院。他小时随着师父见过一个&1dquo;暮华院里的老姑姑。那老姑姑姓祖,韩锷叫她&1dquo;祖姑婆,小时很熟的。她在宫中却是个年深月久的白尚书了。只是,那老姑姑不知还健在否?在的话,不知还认不认得出此时的自己?

一个小男孩总是在对一个他还能有所仰慕的男人的阅读中长大的。小计看了眼远处浅灰色的长安城,那个长安是灰色的——但锷哥不信这个长安城是灰色的。就算于小计从小远居洛阳,可在人们口中,在市井俚语里,感到的那个长安,位居中国权利中心的长安,那里面的人生活与争斗都是灰色的。可锷哥不信——什么人什么脾气吧?小计唇角一撇、有些好玩地想:锷哥可能就是这样,他无视那灰灰的真实,偏要在心中眼中把他生之长之的长安打扮出一种银亮的光彩来。哪怕他话里的底色其实是那么黯淡。但他爱这样,又有什么呢?

他脸上依旧没笑,似是只管陈述自己的:&1dquo;因为,那早晨的一剑,剑意分明是当年鸥游江湖的太乙上人的&1squo;江上沙鸥掠水分’。好多年了,我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不以技击之术以求功业,以邀权名,练成了那样的一剑。另外,我找你还有一点小事。

韩锷确实也是拿他毫无办法。他一向与人交淡,孤独索居,实是因为自己也知道,以自己的性子,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就会全拿他毫无办法的,象对方柠,象对于小计。

只这一点便已足以引动他的好奇,龚亦惺不由更注目地盯目向那女子望去。只见窗口中,只能见到她一张蒙着面纱的侧面的脸。她明知自己就在楼下,就在桥头,而自己的背上,还有一张就是令天下技击好手也无不侧目的擘雕弓,她凭什么还能这么镇定?

方柠只淡应了一声:&1dquo;噢?接着笑道:&1dquo;我以为三公子这样一个雅人,找我只是为了闲话一下的,没想也是为了这些俗务。

他的心头忽猛的一疼:韩锷呀韩锷,难道你竟然已经心迷若许?连剑都丢了?

韩锷已知道古卓供职的御使台本为宰相一党,与洛阳王有同党之谊。看来,他也是不情愿自己久留洛阳的了?名为相送,只怕实为相驱吧?韩锷重回洛阳,本只为担心方柠,但那个方柠还是他当日眼中的方柠吗?去也终需去,终究是要去的,倒真不劳这些人事相逼的了。他淡淡一笑:&1dquo;承情,小弟只是一点细务要办,办好了,只怕明天真的要走了。

韩锷一脸紧张,面对&1squo;无双士’利与君这等高手,就是他出面一搏,只怕也是胜负之数参半,何况方柠毕竟还只是一个女子。所谓关心则乱,他忽不自觉地抓住小计的手腕:&1dquo;然后呢?

&1dquo;韩大哥,你真要离开洛阳吗?

龙门老大却诧道:&1dquo;于家小孩儿满门皆灭,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哥哥来?

他这里正想着,门外却忽传来一声忧急地呼叫:&1dquo;韩大哥,韩公子,你在吗?你是在这儿吗?

月夜高楼,那一夜的月夜高楼;荒村野店,那当年并辔处的荒村野店&he11ip;&he11ip;怎能忘记她一吐衷情的那个月夜高楼呀!又怎能忘怀曾两情相悦的荒村野店。

此时却让他如何自处?——他又该如何才救得了他绝对不能伤损的方柠?只听周无涯干咳了两声,半晌才吭出声来:&1dquo;韦夫人,前日不知可曾一临&1squo;滴香居’?

韩锷这一觉睡得沉实,到傍黄昏醒来时,心里却有一种恍惚之感,似乎隐隐有着什么不安。他一睁眼,只见小计正在床边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1dquo;怎么,可打听出什么消息?

韩锷心头一惊,要知他人虽自恃,但从小也最是怕鬼。如今虽心胆成熟,但当此暗夜,遇此诡事,也不由不汗毛一竖。

可能因为受了折磨,她的声音里哑哑的有一分滞涩,那涩味更在这污浊的牢笼里给她添出了分别样的魅惑。

于小计脸上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脸儿埋在韩锷腋下道:&1dquo;韩大哥,你只要救了我姐姐,以后我情愿做你的跟班小厮,为奴为仆,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你说什么,我再没有不依的。

他两个刀中好手俱已不敢大意,楼下只闻风惊刃响,两个已拼杀在一处。韩锷见那女子处于弱势,知她为伤势所限,今夜,无论如何,怕是也逃不过候健之擒了,心中却闪电般地想起下午&1squo;玉钩斜’边那余姑姑的话:

韩锷心里升起一丝失望——不是方柠。但对方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姓,不由又惹动了他的好奇之心。这女子分明他从未见过,但他却有一种感觉,象是见过了两三次一般。

那老人已叹道:&1dquo;你还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当年余国丈的事吗?那段血案,如今算来已整十六年了。唉,就是当初造这个巷子的余国丈,他作了这么个&1squo;轮回巷’,可他本人也不懂得及时回头呀。

几年了?——那外乡人如此自问着。他搬了搬他细长有力的手指,也快三年了。他记得最初自己是如何年少气盛地一怒之下挑落了她脸上白纱的,挑落时她的神情没有慌愤、没有怒意,只有一丝错愕。相逢何其偶然,而相伴又何其迅。三天以后,她就在一个荒凉的小店里在他的臂间偎倚了。她的性子看似平和的,但她又是不可捉摸的。近得时候那真的可是近得肌肤在畔、伸手可触,可远的时候、只一转神间你就会觉得她的神思已飞、远在天外。

她叹了口气:&1dquo;王将军想也知道,我城南姓这几年在洛阳城中一直还能苟安,实赖那九门提督路遇严之力甚多。他也算出自我父亲门下,一向还算精明踏实。他忽然遇刺。洛阳王又欲夺其位,你说我如何又能不忧心?

韩锷在墙外听得心头一阵感慨,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却听那老者道:&1dquo;那看来这洛阳城九门提督一职,洛阳王门下是志在必得了?

杜方柠分明象心中大不宁静,伸指在琴上一划,其声铮鸣,只听她激声道:&1dquo;如他门下得手,我城南二姓,从此无瞧类矣!她声音激楚,韩锷听得也心头一紧。却听那老者道:&1dquo;所以你才轻骑入陇,想找那韩兄以为助力吧?

墙外的韩锷一愣,他适才却怎么没有想到?杜方柠的声音忽软弱了下来,低声道:&1dquo;当此时局,我也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帮我。

那声音里忽现出一股女儿家的柔弱,韩锷在外面听得心中一痛,几乎马上大叫起来:&1dquo;我帮你,我当然帮你!

但院内杜方柠忽声音一振——她本不是什么软弱女子,当着这老者的面也似极为要强,只听她朗声笑道:&1dquo;不过,我三年来苦心做局,认识了他,不就是要图他一剑之力在我危难时出手相助吗?如果他不帮我,还有谁帮?我又何必对他有情。我杜方柠三年苦心,岂肯凭白浪费的?

她此语一出,当真有&1dquo;英雌之风。韩锷却在墙外听得心头如受重击,只觉心里扯心扯肺地一痛&he11ip;&he11ip;他心痛之下,却只觉整个人都哑了,连心底都喊不出话似的。原来那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欺骗!所有最衷情的原来都注定要遭到戏弄的。人生种种,所有的温柔绮靡,恩爱尔汝,原来都敌不过那现实的利益的。只听院内琮然一声,那琴上之弦无由自断,那老者沉脸一喝,道:&1dquo;有人!

有人偷听,则琴弦自断——自古就有此说,也每每灵验。那老者一耸身,就已向院墙上跃去。却见院墙外的韩锷,身形一展,已如鸥游鹤翥,以不可阻遏之势跃返而去。院内杜方柠脸色惨变,接着忽颤声道:&1dquo;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那老者已重又跃回,默然无语。他年齿俱长,却也能明白这些小儿女的情事。他知杜方柠生性极为骄傲,一向断不肯向人承认对哪个真的动心的,所以在自己面前反情愿把与韩锷之交定位于利益之相与。没想这话却被那个实心的韩锷听了去。只听杜方柠道:&1dquo;他这下都听到了,我这下&he11ip;&he11ip;只怕伤透了他的心。他、他&he11ip;&he11ip;我、我&he11ip;&he11ip;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立起身看着韩锷跃起的去向,口张着,自身骄傲却阻隔住了她的心语,但她在心底大喊:&1dquo;锷,锷,&he11ip;&he11ip;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刚才说的不是真心的。我是在意你的,我其实是在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