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两日来,他一路上说话极少,说出的句子也短,不是&1dquo;吃饭,就是&1dquo;歇一歇,或者&1dquo;我去打点水来。小计只是担心地看着他。这一路上,韩锷都不愿意住进邮驿客栈,有意磨炼自己与小计,常歇息于荒野之外。小计也就变得特别勤快——他天生还是个又勤快又勇敢的小孩儿,打水拾柴,烧炊火烤野味,干得很欢。如果不是锷哥话太少,这一次旅途,哪怕身边都是穷山恶水也罢,哪怕要去的是以艰苦之名甲于天下的陇中也罢,都是他这十几年生命中最快乐的行途了。

艾可被韩锷一语道破身份——其实长安城中本也有一些人知道,但她还从来没被人当面道破过,脸上不由羞怒一现。她看着韩锷唇角微微下弯地笑看着自己,没错,这笑意里还是当年一样的冷意与不屑。心中的怒意不由就更是狂沸了。只听韩锷淡淡道:&1dquo;承二姑娘的情,韩某小弟这几天也玩得尽了兴了,更承情请来我的老父。不只我见了,大家也该都见到了吧?如此相会,当真尽兴。我却还有事——诸如艾兄所说的&1squo;天伦之乐’,没别的事的话,咱们就此、别过吧。

今日,怕是长安城内凡称得上名号的技击之士都被延请入这个芙蓉园了。大家彼此多半相识,亲疏不同,各就所好,也就三三五五,各自簇坐成一席一席。只听东有一人低声笑道:&1dquo;紫宸好风势。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少在江湖露面,没想今日为了一个韩锷居然摆出了这么大个场面。

韩锷今日下午被逐出芝兰院后,入夜时分,才费了些工夫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城,心情正自大恶。他艺成以来,还从未遭遇此等惨败,自不免心头烦闷。虽然以芝兰院中人所言,余婕遗托给自己的麻烦事就此可以而了结了,可他心里并不舒服。而且如不查清此事,那就也弄不清余小计真正的身世了,真不知该如何对那么信任自己的小计交待。

他音色凄嘎,但声音底处却似乎犹透着当日的清朗。韩锷一点头,却隐隐觉得不对,那人声音虽尖,但不象女人。那人忽猛地站起,一扭身就转了过来。韩锷一声惊&1dquo;啊,只见那人穿了件灰白色的袍,那袍子不知多久没有洗了,上面满是尘灰推积。那人才一站起,窗棂里透出的阳光里就见到一片灰尘飞舞。他瘦得在一室灰尘中仿佛轻得不及一羽,面颊隐在乱垂的散里,全看不清眉眼。而身上的一件长袍都大敞着,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那象是一种垂死的白,干干涩涩,没有一丝血色。韩锷吃惊地现,他居然不是女人!他本以为那人如此身量又如此之瘦想来是个废怨宫人,但,那人居然并非女人,而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就是隔着乱也能感觉其风致清华相当特异的很有味道的男人!

&1dquo;天下真是个好大的字眼,只此二字就足以让好多人纠缠沦陷一生了。但,他们又何尝明白什么叫做真的&1dquo;天下!不过是想把一人之欲,一家之生计,扩展延伸涵盖至整个天下罢了。由此观之,这些争斗又与虫蚁何异?——他心头此念一起,却把为紫宸而生的踟蹰之心淡了。

韩锷还在时断时续地说着。他难得一下子讲这么长的一篇话,说着如何射鹰,如何盘马,如何打猎&he11ip;&he11ip;说起的都是长安城边的赏心乐事,一意要逗于小计开起心来。

韩锷并不下马,因为利大夫示意他不必下马,只要马上马下、短短几句就可。

不错,他的心愿已了——洛阳王的人与城南姓就是再有所争执,他们毕竟还是一城的人,还有些规矩与面子不能不顾忌的,那也是暗地里的险恶之争了。只希望她&he11ip;&he11ip;能够一世平安吧,我就是在也帮不上什么忙的了。洛阳王的出手,那不会是象紫宸一样自持位高势重,全无避忌的以力相迫。对于他们那些险恶招数,韩锷就是留下来可是一点也没办法的了。

但他却在蓄势。面对&1dquo;乐游双侣,那个传名极盛的&1dquo;索剑盟中的女子,他也不能不蓄势。当此天下,能让他紫宸一星也必须蓄势一击的女子,怕也只有这一个女人了。

那却是,韩锷。——想起韩锷,她就觉得面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的瞪目盯视也属寻常了。&he11ip;&he11ip;韩锷、韩锷,三年来我苦心做局,终于诱得骄傲如你也一放矜持,进了洛阳。可今日我身遭大难,你却会来吗?

韩锷控辔的手忽然一紧,指甲已深深地抠进自己的掌心。是呀,那些孩子又有些什么错?他知道小计并不想刺伤自己,错的不是小计,而是自己,是自己已少了那仗剑一怒的勇慨。这个世路,象自己这样独善其身,就真的对了吗?可——救也如何救?世上的是非,原不是能那么简单断就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可他也见过多少富贵人家或有拳有勇的孩子是如何的仗势欺人,他们欺负弱小时脸上那一份残忍的快乐,较之大人,也毫不逊色的。他想起他的童年,心里隐隐地觉得痛了。他无力剖开这世上所有的对与错,他只想离开。

韩锷一愣,倒没想到那两箱金子会是如此结局。心里一转念,已经明白,那洛阳王府里的区迅分明是明示天下人:洛阳王招揽此人都不成,以后如有谁想招揽韩锷,只要不想得罪洛阳王,还是省省吧。两箱金子就已阻断韩锷别有它就之路,倒只怕&he11ip;&he11ip;也不可谓不值。

说完,他抬眼看向韩锷,果见韩锷眼睛一闭——他在想什么?锷哥也猜道她是谁了吧?小计心中也生起种代韩锷心疼的感觉。只听他的声音低了下来:&1dquo;利大夫已知那人身非由己才向自己撞来,他抓住那人的腕,一抖手,只见那个人就被他抛出了墙外。苏落落说他当时都惊呆了,利大夫随手一抛,可把人抛得那个远呀。想来,这就是那利大夫的&1squo;纵鹤’手法吧?

韩锷抚马伫立:洛阳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为什么连他这样旁人口中的&1dquo;山猿海鹤,一入城中,都要被纠缠得纷扰无限?洛阳王要他答应不插手一件什么样的事?难怪余姑姑、于婕与北氓山上那个&1squo;鬼’都说他不该来这个洛阳。只见他微微一顿,伸指轻轻扣了扣那匹马儿胸前的胸骨,低声道:&1dquo;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he11ip;&he11ip;这几句诗我一向喜欢,不喜欢的却是同一题下的另一: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黄金这么重,络上了它还真能走得快吗?就是走得快,就是打一副金鞍,那也是骑马人的炫耀吧,毕竟又于这马儿又有什么相干?

韩锷眉头一挑,因为听他说到&1dquo;渊源这两个字——这世上,他们这些仗着有&1dquo;渊源的人欺压没&1dquo;渊源的可也不少了——当我之面,还来这一套!他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那三人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满脸酒意之下,清光一爆。只听韩锷道:&1dquo;我没名头。

那店伙的眼里已先笑了出来。那两人却根本没看到他存在似的,昂阔步地进了门,自找了一张桌子座下了,却正对着先前那客人的面。那客人泪痕已干,这时倒并没在意来人。一双眼却盯着店中木柱上的两块坚牌。只见那两块乌漆牌子桐油漆就,木纹隐裂,上面的油漆也有些炸裂,看来是有些年头了。牌子上一书&1dquo;退酤,一书&1dquo;治觞,字写得很好,刻得也是大佳,倒让人想不到在这么个偏远小店里还有如此绝佳的笔意。

那侍女面上一阵错锷,只听杜方柠轻叹道:&1dquo;你该知道: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很能独断于事的人,只是红粉之劫正多。那与其让别人劫,不如让我来劫吧!他这个人,我如明求他相助,不只我不肯,他也会不愿的。如果我不是不许他来洛阳,这三年苦心做局,他又怎么会一意寻了来?而且还对我不忘,苦苦难抛?而他若不来,我当此患难,又有何外助?

但,他心中已知这是真的——怪不得,怪不得她一意不让自己进洛阳城!怪不得那夜轮回巷中偶遇她又是那般装扮!三年来种种疑惑至此才算烟消云散,只是再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

韩锷愣了愣,只听小计道:&1dquo;也就是韦家这一代当家的少夫人。

——已经身死、惨遭割头的于自望?

这却还是韩锷有生以来头一次对一个女孩儿有了一种&1squo;肉’的感觉,居然是在这么个女监之中,想来都有些好笑。不知怎么,他一向干燥的手心里就细细地出了一层汗,汗水也浸在了他唇上细微的茸毛间,微微润湿了他面上的面幕。韩锷使劲用大拇指的指甲重抠了下自己的掌心,心中一阵自责:别人正在难中,你怎么却&he11ip;&he11ip;可又隐隐觉得:有这么一份绮思也好——人生不正因为这一份暇思而添加了分美丽?

于小计怔怔地听着,听到这时才明白韩锷这是婉拒之意。他心中忧急,可口里也不知说些什么说,只觉得举世滔滔,无论如何,韩锷都是他最后的指望与依靠了。他不再说话,跪在韩锷膝边,只将一张小脸在韩锷腿上轻轻蹭着。他在旁人前颇为刚挺,可在韩锷面前,心里说不出为什么的只有一种依赖信任。韩锷怔怔地坐着,有一会,小腿上被小计一张小脸蹭得鼻涕眼泪一大片,却有一种温柔怜惜慢慢沿膝升了起来。他倒从来没有跟这样的孩子打过交道过。他忽低头一笑,小计没看到,韩锷决定耍耍他,轻轻抬起他下颏,一脸严肃道:&1dquo;所以&he11ip;&he11ip;

那女子轻声冷笑道:&1dquo;你别问了,我虽受伤,可还不是伤在你的手下。如果我不是在杜家偷窥失手,中了一箭,凭你,也未必能蹑得住我的行踪,你又装什么胜算在手?枉你身为洛阳捕快统领二十余年,当年一出血案,你究竟又查出几分端倪?可笑、可笑,现在还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那于小计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若有深意:&1dquo;韩爷这里都不认得?这里就是有名的&1squo;御沟斜’了——又叫&1squo;玉钩斜’。

他一抬眼,口里说出的&1squo;轮回巷’三个字似也有着轮回的意味——那三字从他的口里吐出,过了好一时,在这巷里兜了一转,似乎又绕了回来,轻轻砸在那外乡人的心上。这么个夜,这么个小巷,又是这么个老人,砸得他的心里空荒荒的一时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被他称为小计的男孩约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只见他左半边脸淡淡地生了一大块青记,如果没有这块胎记,他该是个五官很不错的孩子。就是身量偏小,一堆孩子里,除了一个小叫花儿外,数他的衣衫最为寒窘了,可一众孩子众星拱月似地把他围在当中。只见他伸出两指夹起一大块酥肉就放入嘴中,旁边几个孩子喉头就耸动了下,似暗暗吞了一口唾沫。

他这一升,却比韩锷手足并用似乎还要快。韩锷低头一顾,已凛然心惊:居然有人练气已练到如此阶段!倒要看看你这一口气能撑多久。他唇角划过一丝冷笑,心知如此提纵,最耗内息。而此崖高悬百丈,那人真有信心凭这一口气直升崖顶?那可真所谓凡绝伦了。

韩锷手下不慢,足用了半柱香的时间攀到崖顶。那崖居然是个孤崖,前面并无去路,韩锷回身一看,他本以为那人还要几口气息才能攀爬上来,却见眼前人影一冒,那人已经露头。

韩锷长剑一击,他错算之下,已无暇再退,兜头就向那人头顶砍落。

那人却双手一拍,人已腾离崖壁一丈,避开过他这一击。他身形提纵之术倒不见得如何佳妙,但这一口气息之深实让韩锷不由不惊绝。他心知那人此时内息耗损必大,自己处于地利,长身立于那百丈崖畔,对准空中扑来,欲一落崖头之人就全力招。

那人只有再退。一时,一个江湖年少,一个无名高手,就在小计目力勉及的百丈崖头做起了一番殊死之斗。

那人的功夫也当真强悍,于空中适时换了一口气,然后一只右掌居然不顾韩锷剑式,直向他剑脊捉来。韩锷此时已无暇伤他,只要逼得他无机在崖头立足,被迫落身殒坠于百丈高崖之下就好。但那人一口内息当真绵长难测,竟仅可凭与韩锷剑身一触之力折回往返得隙呼吸,翩然往返,在空中与韩锷硬碰对撼。

这是什么人?——韩锷额头之汗涔涔而下。就是师傅他老人家,当此地利之助,自己也不会被他迫得狼狈至此等地步。小计站在崖下,把脖子都快仰折了,却只见到锷哥那瘦骨嶙嶙的身子高耸耸地站在那高崖之侧,如同风中之苇,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一般。那个黑衣人却有如一支大鸟,在崖侧空中不足数尺之地飞旋搏杀,欲图冲到崖上暂得一块立足实地。

小计只觉这一生都不会再看到如此险绝之斗了。但他只望那人赶快被击落崖底,锷哥赶快安全下来。他已顾不得这是不是一场公平之战,因为,那人是要来杀锷哥的。那他就一定是坏人。他的手指甲都几乎抠进了掌心里,恨不得拚了一身小力气都借与锷哥,让锷哥可以把那家伙打下崖来。

韩锷在崖头的剑势时松时紧,紧是紧在要回击那人的强攻,免得他有伫立崖头之机,松的时候却是有意不再给他借力,让他于这百丈崖头之外,还可以借与自己剑锋一触之机吐换内息,空中盘旋。

却见韩锷蓄力一击即出,那人以为又可藉他剑上之力换一口气时,韩锷剑上的劲气忽然散了。这一招本来极险,如果两人平地对搏,这是必蹈死地的一招。但那人身在空中,一击不到,登失所凭,身子一探,向前伸了伸,韩锷却出了劈空一掌。那人再无从借力,可身子在半空中似乎还顿了一顿,才向下如一块巨石般坠落。

他这一下沉落,崖高百丈,韩锷此时心中才生悲悯,难道这一代高手,尚不知其名姓,就要这么殒坠崖底?

他探头一望,由上视下,由明视暗,只觉眼前微微一昏,底下小计一声欢呼,却忽惊&1dquo;啊一声,似是报警。韩锷只觉眼前一昏,一蓬微茫茫的光影在他眼前腾起。他惊呼了一声&1dquo;日月同昏?

就在他惊诧之下,那个人影,不惜耗损精气,竟于极险之境,距离崖壁尚有丈余之处,已跌落数丈之时,凭空力,一掌劈空遥击,只见一蓬微黄而黯的光芒一闪,他竟腾身而起,在韩锷无防之下,落身崖上!

他这一落身,韩锷却没马上进击。只见他冷冷地看着这时才见清其面目的四十八、九岁的中年人,只见他面色苍白,精气大耗,似乎忍了忍,但终于忍不住,低头咳出了一口黑血。

韩锷忽一仰头,他终于知道他是谁了,当今天下,会这一手&1dquo;日月同昏的没有别人。

只见他长身而立,扬声问道:&1dquo;上帝深宫闭九阍——原来你是——俞九阙!

那人一抬头,似乎九阍九阙的深严城池就隐藏于他的身后了。只听他冷冷道:&1dquo;刚才你怎么不趁危出手了?

韩锷朗声一笑:&1dquo;即然名驰宇内的天下第一高手要杀我,还亮出了招牌手段。小子何幸,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也给自己留一场公平之斗了。

小计却在崖下几乎大喊起来:&1dquo;锷哥,出剑,杀了他,杀了他!你傻呀。他不是也来杀你的?什么叫做公平,趁他气息不稳快快杀了他!

但他抬头看到韩锷那虽年轻、虽嫌瘦但威凛凛的身姿,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今晚刚说的话:他要不惭于做一个男人!

做一个男人就要这样的吗?明知强弱殊势,也要傻呼呼地给对方一个什么公平对决的机会?小计望望身边这茫茫的夜,心里也茫然了。但那高崖上的朗月这时却似乎更加明澈。是不是,是不是这样的对决,无关于什么浮世中的&1dquo;德,而是人做为一个生命,一个牲灵,活于这自然之中,隐于那自然法则根底最深处的一个&1dquo;道?德是世俗的,而德之外,德之基础底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关于最基本的&1dquo;正义与&1dquo;公平的&1dquo;道呢?

那是一个不需复证的&1dquo;正义。

小计茫然,他不信它,可他抬头看着韩锷,看着一瞬间已肃然的俞九阙,就觉,他们是信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