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愕已截然道:&1dquo;那我败了呢?

水阔天高,何妨远翥?——他仰着头想。

那信上的话倒客气,韩锷一身疲惫之下,本已累极,这时却忍不住眉毛一挑:不就是因为自己插手了洛阳城中一段是非,紫宸就这么纠缠上了!

那个人的身材好瘦,那不是一般的瘦,而是瘦得已经脱形的枯瘠。身量不太高,背后的一根根肋骨似乎挣扎着要在身上灰白的衣裳里凸浮出来,似是不满意长在那个人的身上,要另寻去处一般。

他在宫墙上回目一望——宫墙即高,他趁守卫稍远又登上了一个角楼,回望之下,更是所见极远。只见百官府弟,这时为了应备早朝也有不少宅院里隐隐亮起烛火了。当真——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而午门之前一条星炬如流,称得上&1dquo;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了。

只听韩锷道:&1dquo;长安城一带其实是很好玩的。城里也不比洛阳冷清。最好玩的还是城外了。每到春天,三月三,曲江池边,你就会看到好多穿着漂亮的游人仕女——长安城女子的装束却与洛阳不大相同,洛阳那儿我见的一个个女子都宽衣广袖,长安城的女子却还有些前朝人喜爱胡服的遗风,衿袖狭窄,腰身束细。她们还喜欢在后腰上佩些饰物,或珠或玉,稳当当地压在凹进去的身段里,让人看着就觉得袅袅婷婷。

&1dquo;承他之惠,受教良多。

他倒是比韩锷本人还来得兴奋。韩锷本来最不耐烦的就是别人的仰慕夸赞与诸如此类的种种虚文,但小计那诚心诚意的祟拜却还是总能给他以一丝感动——因为他不是把他看做外人,而是当做一个哥哥来祟拜的。韩锷自小湖海漂零,这时他抬起一双凝郁的眼,看了看身边的一身是灰的小计一眼,心里忽升起一种温暖。抱住他的腰,用髭须扎了扎他的脸,笑道:&1dquo;你锷哥也不见得总行的,不说别的,得罪了紫宸,他们当家俞九阙我就第一个惹他不起。好在紫宸中人都是很要面子的人。他们在我手里吃了点瘪,只要不在我这里找回场子来,想来他们也没脸再去找&he11ip;&he11ip;她的麻烦了。

但今天,他居然却对一个女子起了兴趣,当然那兴趣也只起缘于技击。

那来人中等身量,衣着得体,一身丝袍说不出的轻软,似是出身清华,著的虽是黑色,却一点不让人觉得那颜色压抑,反而有一种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的气韵。只见他轻轻地弹了弹指,一双眼却隔着面纱直盯着杜方柠。可这凝视却并不让人觉得无礼,反显出他的从容。他也是有意为此的,他心里情知,就是再罕异的绝色,只要你把它盯久了,也不过是那样的。这却是他于尘世中练就的&1dquo;自定之术。方柠也就由他凝视,心里却不由微微称奇:天下男子,确少有这样敢直视自己容面而毫不自惭的了。

韩锷微笑点头,小计伸手就向马鞍左侧韩锷贯常挂剑之处摸去。一摸之下,他的脸色却一变——他的手触处空空的。只听他茫然道:&1dquo;锷哥,你的剑呢?

他饮了一口茶&1dquo;&he11ip;&he11ip;那得罪就得罪了,也就罢了。

小计转述的语音轻轻的,似是不想说,又不得不说。韩锷只觉得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江湖中、江湖中,还是把他的名字与&1squo;索女’方柠时刻并称的。乐游原上&1dquo;索剑盟,本以为这一盟已盟取今生来世,谁知,谁知&he11ip;&he11ip;他想得到利与君当时心头的振奋,江湖中人,但凡好手,只怕少有不以单挑&1squo;索剑双侣’为毕生幸事的了。

区迅却在后边笑道:&1dquo;韩兄,果然对这黄金数百镒不屑一顾吗?

韩锷垂头想了想:&1dquo;不为什么。他是我小弟。

细雨青衫掩旧疴

然后只听她静静道:&1dquo;你去帮我悄悄查一查,北氓山头,那于婕埋骨之处,可有什么异动?

然后环佩叮咚,古卓等一抬眼,才见正主儿缓步而出。韩锷本是背向而立,先只见到那几个官儿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似是虽闻其名,再也没想到韦府的少夫人会是如此绝色。韩锷心头也奇,知道这几个官儿该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却怎么还会如此面露惊艳之色?倒要看看这韦少夫人究竟是何丽色!心里又好奇——而她究竟是何等人物,出身豪门,却能杀人于无形,下得如此这般狠手?

韩锷点头沉思,半晌道:&1dquo;好了,你再出去给我查查,可有你姐姐的消息?还要找个好杵作。我睡一小会儿。你小子,即是为你姐姐的事,就多累累吧。

韩锷一个倒旋身子已然腾起,直翻飞了两转才远远立在两丈外的地上,这时他才来得及看得清碑上的字,只见那名字的第一个字已改,上面已划了个叉,在旁边另填了个&1squo;余’字。

说着,她一扬头,头上的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她顺手用五指轻轻把捋向脑后。这不自觉的一个动作却忽让韩锷身子一硬。于婕正抬起眼来,望到韩锷那羞窘的眼神,虽隔了面幕,这双眼儿她却认得,她面上就漾开了一抹浅笑。好在韩锷面上有面幕遮着,倒显不出他自己早已羞得红透的脸。

于小计咬牙道:&1dquo;是卫尉寺干的。

他说完并不多言,反后退了一步,人影就如虎踞犬坐一般。韩锷一见之下,已知他已允称技击名手——这一番架式,分明已极精通北派&1squo;卧虎居’之&1squo;锯锉刀’。&1squo;锯锉刀’招式雄猛,以&1squo;犬坐’为守,&1squo;虎踞’谋攻,轻易不动,动必伤人。那候健面色凝肃,用手指抚了下他手中的厚刀之背,喉里就低哼了一声。那女子似颇忌惮,伸手在袖中一抽,就抽出了一柄她当日曾用的短刀,依旧是左手执着。她刀身轻窄,看来用的是招术险恶的近身搏击之技。韩锷也呼吸一紧,他虽为技击名家,算得上海内精通此道之人中的翘楚,但深知技击一道,说起来其实是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的,任何偶然因素都可以干扰看似强弱已判的一局。哪怕是别人临场,他在场外都不由不感到一点紧张激动。

小孩儿呲牙一笑:&1dquo;我姓于,叫于小计。

只听那老人用沙哑哑的口音念道。那声音好象北氓山上的老树风响,听得人心里都荒凉了。然后他轻轻一叹:&1dquo;可又有谁,生得正当意趣时,会省得回头呢?

水中的两个人影越来越小,桥上众人的口舌却爆开来。那异乡人叹了口气,走了开去,临行前又看了洛河中一眼,那曾被全力昂扬击水的两个人划开的水路余纹在斜阳下波痕已淡。

韩锷一时没有接口,半晌才道:&1dquo;是的。

&1dquo;你&he11ip;&he11ip;真的从来不去看他吗?他还想问锷哥是不是不想认他——一个在长安城中挑粪的父亲,就是小计,他也不想认呀。但他私心里却觉得,锷哥&he11ip;&he11ip;锷哥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他的心里,锷哥就应该是迈俗绝尘,不以这些身份为念的。

韩锷的脸色黯淡下去,沉默半晌,才开口道:&1dquo;没错,其实艾可说得没错,我其实&he11ip;&he11ip;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he11ip;&he11ip;

小计愣愣地坐着,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锷哥的话里好象还有下文,却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开口,只听到火堆里将尽的柴哔哔剥剥地烧着。

好久好久,却见韩锷面上忽生起一抹激愤来,似是从来不屑于在天下人面前辨驳,甚或那日在芙蓉园中也不屑于出一句对于自己不守孝道的辩驳,但终究还是郁懑于心,此时却于荒山野岭中终于爆开来。听他激声道:&1dquo;没错,我是瞧不起他,但还不是为他挑粪瞧不起他,而是因为&he11ip;&he11ip;他从来不象一个男人&he11ip;&he11ip;他从来没有给我感觉象一个男人。他的声音因为激越而显出嘶哑。只听他道:&1dquo;其实,你看他现在是个衰朽老人了,可叹可怜,但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

&1dquo;他年轻时,该还算个长相挺不错的男人。——小计盯了盯韩锷的脸,心里象赞同了他这句话。以锷哥的相貌看,他父亲年轻时肯定会很不错吧?

但他不敢插话,只听韩锷继续道:&1dquo;那时,他虽出身低下,却也颇以风流自命的。他唇边微微浮起一丝冷笑:&1dquo;其实,他还很有女人缘,我从小就知道,早在有我以前,他就很有女人缘了。他也是以此自鸣得意。他出身不好,他自己的父亲——我的祖父只是一个戍卒吧。想来&he11ip;&he11ip;韩锷垂下眼:&1dquo;他在成长中也遭到过很过因身份而带来的屈辱。但,他好象不曾自振自强过。当然,那个时势,也可能没有给他自振自强的机会。但他,怎么说也不该在一个个女人身上实现他男人的感觉吧?

小计只见他脸上苦苦一笑,只听他道:&1dquo;他年轻时好以风流自命,仗着相貌还不错,好象勾搭过不知多少个女子,始乱终弃的,只怕他自己数也数不过来了。那些女子多半出身下层,想叫冤也多半没处叫的。何况我父亲那时还依附贵门,为贵者跟班。

&1dquo;我妈妈,就是他这么裹挟入他生命里的一个女人吧。他有过好多个女人,这也没什么,但他从来没负责过。我知道曾有两个女子为他堕胎自杀过,也有好多女子&he11ip;&he11ip;

韩锷摇摇头,他似不忍再说下去:&1dquo;&he11ip;&he11ip;如果他只是以风流自命,只是为了快乐才这样,那我还理解,也不会多做责备。男人嘛,总有他的欲望。可我觉得,他只是为了吹嘘,为了把那些当做他暗淡生命里唯一可以虚荣的华彩。总之,他被人玩弄,也玩弄着别人的。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不期自振,反以再去侮辱与损害比他更弱小者为能。但我妈妈,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认着命受着她的苦。她、也是真心对他&he11ip;&he11ip;

他的眼里微微失神:&1dquo;&he11ip;&he11ip;可他从来没有对她好过。他厌烦她,这厌烦的一大半原因,可能是为了我。他根本不想要什么孩子,当然也不想要我。我不是婚生的,他们没有行过合卺之礼。但有了我以后,我妈妈好象才真正牵绊住了他。其实,那只是她的痴想吧?妈妈的一手绣活儿在长安还是很有点名声的,他不过是在一次次赌钱输光后或被人辞佣时才回到家里,用妈妈的劳动,用妈妈的钱。我记事很早,不到三岁好象就记事了。记得他一次次怎么打妈妈,怎么在她手里拿钱。

&1dquo;他这一生起伏很大,有时仗着又依上了一个女人或拍上了一个什么男人的马屁风光一阵,有时又一落入地。他风光时才是我的好日子,因为他从不回来。不风光时,他就要在家里&1squo;风光’了,那才是我最怕的。

然后他声音静了静:&1dquo;我五岁时妈妈就死了&he11ip;&he11ip;

小计的眼圈忽一红,伸手轻轻抱住了韩锷的腰。韩锷的身子却似已经木了一般,全无感觉似的。他垂下眼,声调忽变得极端沉稳,似乎那一日过早留在他记忆里的深刻印象已在他心中反思过千遍,千遍之后,已没有别的情绪,只有一种沉而又沉的哀痛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