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只觉得心头一惨,这三日来困于阵中的怒意不知怎么一望之下却换成了一种凄惨之感:原来这三日困住他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宫人。这宫人的荒宫自困只怕比自己困于阵中时还来得惨苦吧?何况她似乎把自己当做了另外的一个人。

江湖传言:长安城中,没有江湖。也确实是,在紫宸制下,长安城中,又何来江湖?长安号称无盗之城,已愈二十有余年。江湖中常有人忿然道:&1dquo;长安当然无盗,因为目下管领长安的,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盗!在这样的大盗下,又岂能容盗?韩锷侧顾了一眼,夜静寂,宫墙内外,寂如死水。&1dquo;九阍总管俞九阙护卫当今圣上,位尊权重。甚或朝野盛传已久的东宫与宰相之争在长安城内也是平静的。这一切,只因为有紫宸在,他们不容许长安城中有江湖。所以做为东都的洛阳的江湖局势才会那么险恶,那是由从长安城中延伸而入的、在长安城中郁勃难的争斗的暴汇总。

他说时面上含着笑,似想起当日方柠一时好奇,也学样扮做长安女子时下的装扮,那样的腰,微微凹进,天生就是该一只瘦硬的手放上去的吧?

他不再解释——为什么是那一次出剑已让他觉得值得相送。

于小计一脸兴奋地看着他:&1dquo;锷哥,你跟我讲讲,你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赶走他们的?咱们&he11ip;&he11ip;这就走吗?

他之所以没有解弓,是因为,他紫宸一星的弓,从解弓到引弓到箭,从来只须一霎。

只有一个人曾挑落她的面纱后怔怔地盯了自己好久好久,直到盯得自己脸上也泛起红来,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1dquo;你好美。自己的青索却也化做鞭子抽到了他的肩上。可那一抽,竟没用力。

韩锷微微苦笑:石火光中,此身就是那么好寄的吗?但他轻轻抚了抚小计的额头:&1dquo;你学了剑,是要学着把别人满门抄斩呢?还是象你韩大哥一样,只会袖手相看?他话里满是自嘲自讽之味,小计年小,没听出来。只听他欢声道:&1dquo;我要是学得了韩大哥一样的剑术,碰到这样的事,我要细细访查,看到底是冤还是不冤。如果不冤,我就要仗剑相救。

古卓猛地看他一眼,大笑道:&1dquo;好个&1squo;那得罪就得罪了,也就罢了’!久未听人如此之言了,为韩兄此语,也当浮一大白。

小计信服地点头,继续道:&1dquo;只听那个人道:&1squo;好,你狠,老子斗不过你,这东西你就拿去吧!’说着他在怀里一掏,就掏出个物事,向空中抛去,口里犹喝道:&1squo;这可是紫宸老三要的东西,拿到了,你也未见得有什么便宜!’他口里说着,脚下却不慢,已向相反方向疾跃而去。可他才才跃起,不知为什么,身形忽一顿,然后忽然后撞,反向利与君撞来。那利大夫一愕,没想那人还敢撞他,伸手一挡,接那物事的手就慢了一慢,这时&he11ip;&he11ip;

韩锷略停了停脚,却不答话。区迅在店内见他就要上马,口里语加快,却依旧不改从容地道:&1dquo;韩兄,请留步。王爷也自知这敬仪菲薄,只怕远不足以延请才略如韩兄之士。但这金子韩兄也请收下&he11ip;&he11ip;

&1dquo;九曲门在黄河一带可是大大有名。韩锷看了他们掣出的兵器一眼,依旧不答话。那龙门三怪的老大似已对他颇生忌惮,只听他道:&1dquo;是好朋友的话,就亮个字号,世上没有揭不开的梁子。也许朋友还和托我们办事的主儿有些渊源,大家伤了和气可不好看。

门外的天景似乎也应了他的心意,碧青的天上云色忽重,铅沉沉的,早起就聚集起来的雨意这时更浓了,把从头几天来都憋着的沉郁化做丝丝细雨飘洒了下来。一时店内店外,只听得唏唏簌簌,象一柄毛刷轻轻地刷过檐瓦,刷得那店伙心里也升起一丝凄凉来。

侍女一愕。杜方柠面上浮起一丝冷冷的浅笑:&1dquo;于婕那女孩子以前我一直没有见过,但她真算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了,我以前不该没把她重视。——她千筹万划把韩锷陷入局中,最后不惜自戳,不就是为了知道他是一个从不负人的男子,想要他代她了结上代大仇?

他缓缓回头,不知怎么,没回头时就已觉出不妥,却又不知不妥在哪里。然后他抬眼一望,只见来人身量中等,一身少妇装扮,眉弯目灼,灿丽幽冷。他心中如受重击,不相信似的几忍不住要抬手擦擦自己的眼睛。他闭了下眼,这一闭甚或不愿再睁,却也觉出那女子目光正自望向自己。然后那熟悉已极、在他心中已回响过千遍万遍的一个声音柔嫩地响起道:&1dquo;累各位久候了。小女就是韦府杜氏,杜方柠。

韩锷皱眉问:&1dquo;韦家的什么人?

那被改掉的字分明是&1dquo;于。

他一时似觉不便出声,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望着。他还从没曾这么认真仔细地偷看过一个女子,心里感觉只觉好怪。他心头隐隐却划过方柠的影子,那是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亲近过的女子了。但和方柠在一起,她几乎总是在动的,风姿流韵,几乎从来还没及让他看清楚、就已入他于迷乱了。而于婕却象比她静些,不知怎么,此刻给韩锷触动最深的却是于婕那露在长之外的溜滑的肩。

韩锷不由眉头就一皱。他缓缓在床边上坐了下来。要知当今朝廷的官署设置原有三省六部,外加一台五监九寺。卫尉寺就是&1squo;九寺’之一,掌皇室兵器仪仗。怎么于婕与轮回巷的事和皇室会牵连这么深?韩锷废然一叹,低声道:&1dquo;小计,你知道,我出身于太白一脉,所修技击之术就是师承于彼。太白地近长安,我师傅人称&1squo;长庚老人’,又号&1squo;太乙真人’,我们这一门,师徒相授,人并不多,也最少什么门规戒律。我师傅一生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最后我出师门之际,他只要求了我一件事。

只听候健道:&1dquo;余国丈当年的这件案子已积压有年,原来也是在我手里经过的,可惜后来被刑部夺去了。这案子显然别有内情,可惜他们查了一番,毫无结果。这事虽然一直未能查清,但据我所知,洛阳城里近几年来一直潜流暗涌,犹有人执意要来彻查此案,以报当年之仇。这一党人以&1squo;来仪’为号。嘿嘿,&1squo;来仪’、&1squo;来仪’,那是&1squo;有凤来仪’了,只怕和当年莫名而死的余皇后也有些关联吧?——近日声势颇盛的&1squo;来仪’口令看来和姑娘是大有干系了?

韩锷一怔,自己此次进洛阳,看来真的是和姓&1squo;余’和&1squo;于’的有缘了,先是于自望,又有余国丈,今日又冒出个余姑姑和于小计,就不知这后二人是哪个&1squo;于’了。

那老人叹了口气:&1dquo;你大概是第一次来洛阳。不然不会不知道这巷子的古怪。——这巷子很长是吧?你走来可能以为它是直的,所以才会奇怪怎么我看着看着在你后面,这巷子又只是一条窄道,没看见我出你,怎么又跑到你前面来了?

天津桥南,有一座著名的酒楼,唤做&1dquo;董家酒楼。酒楼后却有一条衰败的小巷,巷中正有着几个小儿嬉闹着。

&1dquo;砰地一声,他这一下磕得可不轻,人就似已晕了过去。只听墙外暗影中一个人影轻轻惊叫了起来。那声音轻轻的,虽在惊诧之下,依旧不改柔和。那人犹豫了下,就已奔出。她的身影极轻,恍如尘土不沾一般飘到了韩锷身边。只见她轻轻把韩锷的头抱起来,放在怀中,伸指轻轻掐着他的人中,神态中又是怜惜又是怅然,还保持着一份警醒,似是只要觉韩锷一旦快醒来就要马上逸去。只听她口里喃喃着道:&1dquo;你又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已经有了杜方柠了吗?你一个大好男儿,在外面做事斩钉截铁,为什么一涉私情,就这么千缠百绕,难抛难断?

她的一双细长的眼细细地看着韩锷,那眼角细长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竟有些象是韩锷的眼。她并不美丽,但全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把她语音里总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温情都淡漠成春水薄冰般的清透了。

只听她轻轻道:&1dquo;醒醒,快醒醒。韩锷身子微微动了动。那女子觉,轻轻一搬韩锷的头,依旧把他放在地上,身子一挺,就要逸去。

韩锷的手腕却猛地一翻,轻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女子一惊,就知道已中了韩锷的&1dquo;诡计。她聪明一世,但总逃不出韩锷这从不和别人玩、却只针对自己的小孩儿似的拙劣手段。只见她脸上却并不恼怒,道:&1dquo;你要骗我也就骗骗好了,干什么要认真的头下脚上摔下来,还摔得那么重?她轻轻按着韩锷头顶磕起的一个大包:&1dquo;看看,都磕出了这么个大包来。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总是这样不知轻重。

韩锷张眼一笑:&1dquo;姝姐,你这么精明,我如果不装得真一点儿,你又怎么会真的上当出来?他一身尘土,头上还磕出了一个大包,可笑得好开心一般。那女子淡淡道:&1dquo;别闹了,起来吧?再一会儿,都要引得人来看了。

韩锷虽觉她怀中温暖,却也不好再赖在她怀中了,一跃而起,笑道:&1dquo;姝姐,今日救我脱困的就是你吧?可一语之后,也觉不象,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那女子愣了下,&1dquo;救你?你说什么?她身子一动,似乎还是想走。可韩锷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的手腕。只听那被他唤做&1squo;姝姐’的人恼道:&1dquo;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孩气。我还有事,你松不松手?你要抓住我好久呢?

这最后一句一出口,她的脸却红了红,似是自恼好话意里自己好象故意布下什么双关来。

韩锷却没注意,只依旧不松手,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碾来碾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那女子一见心软,淡笑道:&1dquo;好了,真服了你。我答应你,给你好好做几天饭,总可以了吧?看你现在瘦得,真的真的要变成一个山猴儿海鹤儿了。

韩锷小时就体态瘦长,老早就被祖姑婆这一对侄孙女嘲笑过是山猴儿海鹤儿的,因为韩锷学剑的入门招式本就是&1dquo;猿公剑与&1dquo;鹤门十八式。他于此精研,这玩笑后来甚或都流传出去,所以他初出江湖时被人起的绰号倒就是这个&1dquo;山猿海鹤。这时听那女子随口说了出来,心中只觉温暖。

韩锷脸上傻傻一笑。他幼时与这个阿姝本是极好的朋友的。阿姝的姑奶奶就是祖姑婆,与韩锷的师父间交情颇深,他们小时常常在一起玩。那时,他们在一起时原本共有三人,就是韩锷与阿姝与阿殊这一对孪生姐妹了。韩锷极喜欢阿姝的生性温婉,阿姝似乎对他也格外好。连韩锷师父也都喜欢阿姝的脾气,祖姑婆与太乙上人的玩笑间甚或都提及过等他们长大了是不是刚好可以配成一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两人当时俱当少年,也都听说过,虽没有追问,但都知道长辈对自己俩儿有过那么一点婚配之念。在韩锷十四、五岁时,倒常常想起这话头,心里对阿姝虽没有什么激情,却有过好长一段时间总以为自己以后的妻子就是阿姝了。

韩锷心涉暇思,唇角边不觉微微一笑:其实那时懂得什么是夫妻与爱?但那一点温情却保留了下来,缠绵心头始终未尽,化做平实实却温煦煦的一点情怀。如果不是因为出了点儿别的事情,如果不是阿姝的那个妹妹阿殊&he11ip;&he11ip;如果一切都那么静静地走下来,自己也许就不会遇到方柠吧?也不会和她&he11ip;&he11ip;

韩锷望着眼前的姝姐,心中隐隐一痛:与方柠的一场相识,当真刻骨铭心,是这场相识让韩锷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情根深种的。可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如果能够重来,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还情愿再这么深这么痛地认识一回方柠吗?他会不会重新真正认识到姝姐的好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怕只有姝姐是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她是真正温婉的女子,不是方柠也不是于婕那样的脾气,她从来不曾把自己暗算。

以后两天,阿姝果然没走。韩锷心无杂念,虽小时有过婚约之戏言,但如今相处,他却只是坦然。阿姝也就觉得坦然,韩锷倒落得又旧味重识地吃到了好几餐正经的家常饭。

可阿姝也并是不时刻都在,她脾气寡淡,与韩锷就是见了也只是淡淡的,可以好半天没有一句话。韩锷本有不少事想对她说,念头起时,却只觉得又不必说了。两个人倒大多是无语对坐。

这两天,他多半是在练剑。阿姝就静静地坐在后院那寂无人踪的空地里看着韩锷在院后风中认真地一遍遍重练他的&1dquo;猿公剑。那还是韩锷的入门剑法,可韩锷那一份认真还与以前一样。她看着他那宽松衣袍下紧缩进的腰身,心中想——好多事情原来依旧没变。他还是跟小时一样,自谨得很,就是再爱吃自己做的饭,也一粒也不肯多吃的。习剑之人修身束体的要求本就很高,韩锷对自己的身形控制也极严。

阿姝的眼里偶尔掠过一点温情,韩锷却看它不到,就是看到,他这么个男人,也看不出什么的。他可能依旧以为自己看到的仍仅只是那一点风轻云淡。

韩锷有时也想跟她提提北氓山,他到现在也不知那夜相遇的人是阿姝还是阿殊了,且一旦想及利大夫所谓的&1squo;阿堵之盅’,更觉得不便提及了。

韩锷如此苦习,倒不只是为了四月初十的艾可之约——当然紫宸中人相邀,绝不会是好耍的,主要倒是为了近日的新败。这一败梗在他的心中,弥久弥新,那芝兰院中的人的一句话常常响在他的耳畔:&1dquo;连我你都打不过,还碰什么俞九阙?

韩锷一向少与人争,但于自己修为上,却一向要求极严。他也不知自己练剑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小到大,苦苦修为。——照说他在世路上并无所争,并不以欺压他人以为能事,那又是为什么这么辛苦练剑呢?

只是为了,感觉自己还是个男人吧?在苦苦修磨,遇挫愈坚中感到自己心中骨中的一份清刚之所在。这已成为他根本的立身之道了。否则,浊世尘流,他在其中如何自恃?如何自省?如何自悟,又如何自定呢?

&1dquo;海鹤阶前鸣向人,阿姝轻轻念道。

晚风中,韩锷正在练剑。鹤门十九式中的最后一式就是&1dquo;海鹤阶前鸣向人,韩锷一向最爱这一式,阿姝也最爱看他使这一式,那其中的一股清逸之气当真如海风般新意盅然。

平静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好快。这一天已是四月初十的早了。韩锷抬抬头,看看他四更即起,练剑一个时辰后犹未明亮的天,知道,阿姝今天不会再来了。他们甚至都没有道别,但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她也许知道他今日之约,也许不知道,但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而他,一入剑道就什么都忘了,包括阿姝,包括余婕,甚至包括方柠&he11ip;&he11ip;

韩锷心里暗叹了一声,也许失去什么都并不可怕,只要,他掌中指中,还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