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韩锷道:&1dquo;长安城一带其实是很好玩的。城里也不比洛阳冷清。最好玩的还是城外了。每到春天,三月三,曲江池边,你就会看到好多穿着漂亮的游人仕女——长安城女子的装束却与洛阳不大相同,洛阳那儿我见的一个个女子都宽衣广袖,长安城的女子却还有些前朝人喜爱胡服的遗风,衿袖狭窄,腰身束细。她们还喜欢在后腰上佩些饰物,或珠或玉,稳当当地压在凹进去的身段里,让人看着就觉得袅袅婷婷。

&1dquo;因为你天津桥边那一次出剑。

他倒是比韩锷本人还来得兴奋。韩锷本来最不耐烦的就是别人的仰慕夸赞与诸如此类的种种虚文,但小计那诚心诚意的祟拜却还是总能给他以一丝感动——因为他不是把他看做外人,而是当做一个哥哥来祟拜的。韩锷自小湖海漂零,这时他抬起一双凝郁的眼,看了看身边的一身是灰的小计一眼,心里忽升起一种温暖。抱住他的腰,用髭须扎了扎他的脸,笑道:&1dquo;你锷哥也不见得总行的,不说别的,得罪了紫宸,他们当家俞九阙我就第一个惹他不起。好在紫宸中人都是很要面子的人。他们在我手里吃了点瘪,只要不在我这里找回场子来,想来他们也没脸再去找&he11ip;&he11ip;她的麻烦了。

他的弓在背后,这弓所负声名虽盛,弓身却不特别大,长不过尺半,而且弓身极直,所以看着更窄——这样如果拉开,所蓄之力也最大。一根紧绷的弓弦跟离弓臂也不过两寸。

那来人中等身量,衣着得体,一身丝袍说不出的轻软,似是出身清华,著的虽是黑色,却一点不让人觉得那颜色压抑,反而有一种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的气韵。只见他轻轻地弹了弹指,一双眼却隔着面纱直盯着杜方柠。可这凝视却并不让人觉得无礼,反显出他的从容。他也是有意为此的,他心里情知,就是再罕异的绝色,只要你把它盯久了,也不过是那样的。这却是他于尘世中练就的&1dquo;自定之术。方柠也就由他凝视,心里却不由微微称奇:天下男子,确少有这样敢直视自己容面而毫不自惭的了。

于小计猛地一提精神,欢声道:&1dquo;想学!韩大哥,是你要教我吗?你要教,我就学。我要学那个&1squo;石火光中寄此身’。

他饮了一口茶&1dquo;&he11ip;&he11ip;那得罪就得罪了,也就罢了。

韩锷皱了皱眉,释疑道:&1dquo;那不是妖术,是技击一道中久负盛名的&1squo;擒龙手’,出手就捉向那人身法破绽处,那人当然不敢逃走,怕被他一招夺命。

区迅却在后边笑道:&1dquo;韩兄,果然对这黄金数百镒不屑一顾吗?

那老三听了他大哥的话,抽身一退,已从腰间掣出一根三节棍来。没说过话的另一人却向腰间一揽,抖出的却是一个流星锤。他们龙门三怪使的看来都是软兵刃,却软中带硬,好象是出自&1dquo;九曲门一派。

细雨青衫掩旧疴

杜方柠淡淡道:&1dquo;他也不会走。

然后环佩叮咚,古卓等一抬眼,才见正主儿缓步而出。韩锷本是背向而立,先只见到那几个官儿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似是虽闻其名,再也没想到韦府的少夫人会是如此绝色。韩锷心头也奇,知道这几个官儿该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却怎么还会如此面露惊艳之色?倒要看看这韦少夫人究竟是何丽色!心里又好奇——而她究竟是何等人物,出身豪门,却能杀人于无形,下得如此这般狠手?

于小计叹了口气,&1dquo;大哥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吧,不是洛阳王那句,而是下句: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在洛阳城皇城之南,一向住着有两个世代簪缨的旧族,一家姓韦,一家姓杜。他们在洛阳城可谓势力久固了,就是跟东宫也一向往来甚密,在洛阳城当真是一方望族。旁人都称他们为&1squo;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足可见出他们的权势之盛。那一天跟于自望在&1squo;滴香居’中见过一面的人就是&1squo;城南姓’中韦家的人。

韩锷一个倒旋身子已然腾起,直翻飞了两转才远远立在两丈外的地上,这时他才来得及看得清碑上的字,只见那名字的第一个字已改,上面已划了个叉,在旁边另填了个&1squo;余’字。

韩锷的脸已几乎贴在那木笼顶上,心中微微一动——这么从上视下,只见于婕那本嫌单弱的身影似乎越加娇怯了。韩锷只听得她一声声轻轻的呼吸,不知怎么,觉得那鼻息咻咻地似就响在自己耳侧一般。

于小计咬牙道:&1dquo;是卫尉寺干的。

韩锷心中正自踌蹰,那女子已停身池前,只是抚肩喘息,并不说话。

小孩儿呲牙一笑:&1dquo;我姓于,叫于小计。

那外乡子弟再也忍不住心里疑问,狐疑道:&1dquo;老人家,我适才明明记得好象你就在我身后,怎么又到了我前面来?

水中的两个人影越来越小,桥上众人的口舌却爆开来。那异乡人叹了口气,走了开去,临行前又看了洛河中一眼,那曾被全力昂扬击水的两个人划开的水路余纹在斜阳下波痕已淡。

&1dquo;十诧古图、轮回阵!韩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词。这种感觉和他在轮回巷里的感觉完全没有两样。只是轮回巷中的阵式已破,而这荒僻宫院中的阵式分明还完好无损。难道这里又和&1dquo;大荒山有什么源缘?韩锷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他知&1dquo;排教之阵多为幻术,只要自己定心凝虑,以太乙之力稳住心神,说不定就可以走得出这个阵式的。

可他才才跨出一步,就已觉出不对:他师父太乙老人精研易理,于天下阵式无所不窥,韩锷虽兴不在此,不解布阵之道,但解阵的根底心法还是很明白一些的。这阵式如果出自&1dquo;十诧古图,那必然来自荒野已极的&1dquo;大荒山一脉。他情知这种野怪之阵原本控制的就是人的内心,那一种最原始的对荒野的恐惧,在恐惧中,你往往会失去判断。十诧图说到根底里,道理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山野中人常会于夜半遇到的&1dquo;鬼撞墙了。只是它繁复深奥,艰涩无比。可韩锷才才踏出一步,却觉得眼前光景却不似那十诧古图所讲究的幽深茂密了,只见那院中景物,忽清晰得让人觉得不真实起来,一堂一舍,俱都稳稳当当、堂堂皇皇地座落在那里,脚下适才的曲径似乎也变得直了。可是这直通大道却更让韩锷产生一种恐怖感:这是什么?怎么连师父也似从没有提过?

耳中只听一个若哑若清的声音道:&1dquo;又过了三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是不是也觉出有点不对?我用了十年时间,在阿簌的阵势上又套了一个阵,嘿嘿,是不是这一套上,就很有一点不同了?这阵势的道理其实还是从你那儿得来的。&1squo;车同轨、文同书’,嘿嘿,一旦为人,就要同轨同辙呀!这不还是你当年说过的话吗?我把这&1squo;轨书之道’也套入&1squo;十诧图’了。

韩锷一愣:什么&1dquo;车同轨、文同书?那说话的人又是什么人?他又把自己误认做了谁?

他身形一拨,欲置那阵势不顾,凭一股清刚之气直冲而过。当年他也曾动念要向师父修习那传于&1dquo;鬼谷的繁复深奥的阵图一道,但师父说:&1dquo;你性不近此。你生性刚简,不须以阵图为用。何况,人生在世,但有所学,不过扬长避短。你清锐刚劲之气源于天性,以之习剑,在技击一道之内,十数年间,可望胜我。但这阵图之学,终你一生之力,只怕也只能学成个三脚猫的水平,何苦又枉花心思在这上面。

韩锷也曾向他请教如果它日一但陷阵,又如何自解?师父只道:&1dquo;立身即是破阵,当年一代高手顾洛狂一生不解阵法,但其大敌以&1squo;九连坞’之术困他七天,却又奈何得了他的&1squo;风雨不动’吗?与其解结,不如斩之。&1squo;风雨不动’那等端凝心法你怕是学不会的,但清刚一剑,遇锉愈强,是你的长处。我传你的身法中原就基于先天术数。如果它日你的剑术真能得到&1squo;清刚矫健’四字的真味,加上这身法,只怕一般的阵势也困你不得了。

所以韩锷才欲一逞身形,凭自己苦修技击之术后凝于骨中的&1dquo;剑味破阵而出。可他身形才展,就已觉得不对。那眼前景物似真实迷,似正实曲,两种阵式杂揉,眼前之境竟说不出是通途大道还是荒山野径。最可怕的是,他忽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踏出,他竟似全失法度,自己也不知这一步究竟迈得有多远?

&1dquo;踏歌步貌似潇逸,其实在这潇酒自由之前,却是一步步苦苦练就的。每一步都必须中规中距地走上数万遍。而光这踏歌步中的基本步法,就何止千百数?你欲以&1dquo;踏歌步法歌行宇内,自创拍节,却是原要理解这世上所有铁定的拍节鼓点的。所以韩锷修习即深,原本对于自己一步踏出,究竟踏出有几尺几寸几厘几毫极为清楚,可在这阵中,他却对这度量之能似已乱了,全测不出尺度来。

他紧张得一抓剑柄,却觉得手里的感觉也怪,那剑竟不是自己平时惯抓的剑,长庚也不再似平日里的长庚。轻重间全不似平素手里的情形。难道一入这阵中,平日所有的长短、轻重、软硬、失衡与平衡之感都会变了?

他额上冷汗涔涔,可以说他自出道以来,还没碰到过如此大险。如果这时有敌来袭,以自己连步法剑重都算不准的情势,究竟还能抵御几招?

只听耳边的那个声音重又响起:&1dquo;我以五经为核,六艺为用,十诧古图为根底,以旷野迷踪而得厚势,然后杂诸法家,严于律治,三经二纬,经为&1squo;法度、量天、玉衡’,纬为&1squo;同轨、同书’,怎么,你在阵中走来,是不是也觉艰难?

那声音沉沉哑哑,说不出的郁闷已极。但他这一句说完后,声音却变了,竟&1dquo;格格格地尖笑了起来,那笑声让韩锷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分明那人自知这种笑声极为麻人,却故意用这声音刺激人一般。

韩锷心里烦燥,忍不住就要一拨剑,他也不知自己要刺向何处,却只想凭空一击,似是如此才能泄去心中郁懑一般。

&1dquo;火灭夕华,他施出的却是自己苦修得悟的&1dquo;石火光中寄此身中的&1dquo;火灭夕华。那人声音忽尖:&1dquo;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招,阵式即引动,你有杀气,这阵式中的杀气却还要强过你百倍!你有暴戾之欲,这阵势就中暴戾灭你!阙哥,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手,我就是要救你也须救你不得了!

他声音里竟有些慌乱,似是对误认的人既多恨意又有关切。韩锷心头一惊,可瞬息之间,阵势已变,他开始还隐隐听得阵外那人似狂暴,似得意,又似慌乱要点拨挽救的指引,可接着,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了最后半句:&1dquo;阿阙,这宫中久埋深怨,你招动了积压已久的怨气了&he11ip;&he11ip;

果然如此!这阵势一经引动,韩锷就觉得眼前刚才清明的景象却象全已不见,身子只是在一片深山荒野里,那是万古无人,却独有一己的恐惧,怎么会这样?他欲待长啸做歌,一破岑寂,可歌未出喉,那阵势已变,似乎自己又在闹市稠人中,所有人都冷眼嘲笑地看着自己,看这个傻子平白地放喉做甚。一股烦燥只在韩锷心头暴裂开来,四周分明没有人,但他偏偏感到有人,而那&1squo;人’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一个模乎的说不清的&1dquo;众的概念——所有人都以&1squo;一群人’的面目出现。韩锷就是可以凭一剑以清刚之气自振荒野,可落于人群之中,杀也杀不得,砍也砍不得,左支右绌,左牵右绊,众人的目光黑压压地压上来,他一剑出,剑势的力量却裹入泥流般地以千百倍的力量反袭他自己。他欲脱逸而去,可暗处里却似突现方柠的目光,那么乍暖还寒地看着自己;于婕坟头的小草花那么幽幽委委地凄怨着自己;小计的小手那么无力却让自己更无力摆脱地抓着自己;还有师父,古卓&he11ip;&he11ip;那期许,那寄望,那无奈,那深叹&he11ip;&he11ip;

他欲以&1dquo;石火光中寄此身脱此困厄,可如此多的牵绊,人生正长,如何又可如往日般视之如&1dquo;石火?而一那股股积怨似乎都凭空从地里蔓生出来,纠缠缭绕,只强迫要自己以短短百年,一身之力将之理清梳整才罢。可此生所拥之力也少,又如何能理得清这生人已过数千载的所有恩仇怨忿、尔汝纠缠?

韩锷哀叹一声,俯仰以避。可此身不材,俯仰不得。他几次欲罢手,又终于又于阵中振作,因为想起小计那期待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