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没有解弓,是因为,他紫宸一星的弓,从解弓到引弓到箭,从来只须一霎。

那女子却是方柠。她约了与人相见,这相见却是江湖相见。所以那人明知她娘家姓杜,却不肯点破,只称她为&1dquo;方女侠。

韩锷微微苦笑:石火光中,此身就是那么好寄的吗?但他轻轻抚了抚小计的额头:&1dquo;你学了剑,是要学着把别人满门抄斩呢?还是象你韩大哥一样,只会袖手相看?他话里满是自嘲自讽之味,小计年小,没听出来。只听他欢声道:&1dquo;我要是学得了韩大哥一样的剑术,碰到这样的事,我要细细访查,看到底是冤还是不冤。如果不冤,我就要仗剑相救。

他颇敬佩古卓的为人胸襟。古卓听他一语,不由猛地抬头向那楼外看去。楼下,行人如蚁,各各奔忙。天下如此之人多矣。但道少人多,如果没有人来规定厘清一些起码的规则,只怕那道路再也承负不住拥堵之重吧?韩锷只见古卓脸上忽现胸怀大志的表情,心头一时也颇为激赏。他不是不尊敬经营事物之人,他只是久厌以经营事物为名敛财欺众、以谋已欲之辈。所以今日小计传话,说古卓董家酒楼楼头设宴相请,他也就没有象以前惯于对别人的推托。

小计信服地点头,继续道:&1dquo;只听那个人道:&1squo;好,你狠,老子斗不过你,这东西你就拿去吧!’说着他在怀里一掏,就掏出个物事,向空中抛去,口里犹喝道:&1squo;这可是紫宸老三要的东西,拿到了,你也未见得有什么便宜!’他口里说着,脚下却不慢,已向相反方向疾跃而去。可他才才跃起,不知为什么,身形忽一顿,然后忽然后撞,反向利与君撞来。那利大夫一愕,没想那人还敢撞他,伸手一挡,接那物事的手就慢了一慢,这时&he11ip;&he11ip;

说罢,他一双眼深深地望向韩锷。韩锷却一眼都不瞧那两箱金子一眼,早转身伏案,拿起桌上的一壶酒,引杯斟满。他肩头本已有伤,手却并不抖动。那酒却斟得太满,以至酒水在杯面上都凸起了一层微拱。只听他怅然道:&1dquo;这么多金子,究竟能买多少好酒呢?

&1dquo;九曲门在黄河一带可是大大有名。韩锷看了他们掣出的兵器一眼,依旧不答话。那龙门三怪的老大似已对他颇生忌惮,只听他道:&1dquo;是好朋友的话,就亮个字号,世上没有揭不开的梁子。也许朋友还和托我们办事的主儿有些渊源,大家伤了和气可不好看。

那年轻人咳了一会儿,似乎有动于心,口里轻轻念道:

侍女一愕。杜方柠面上浮起一丝冷冷的浅笑:&1dquo;于婕那女孩子以前我一直没有见过,但她真算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了,我以前不该没把她重视。——她千筹万划把韩锷陷入局中,最后不惜自戳,不就是为了知道他是一个从不负人的男子,想要他代她了结上代大仇?

这韦府花厅被装饰得颇为富丽。外面春虽料峭,可厅中已陈设了市面上见不到的催生的鲜花了。一支栀子淡白微素,香飘一室。厅内簟展龙纹、钩悬冰绡、纱隔户宇、砖铺锦罽,当真清贵雅秀。坐此室中稍久,韩锷也觉心神一松,脑中想起:此案一破,自己终于可以见到方柠了,那个他千思万想的方柠。

韩锷皱眉问:&1dquo;韦家的什么人?

然后他又凿了两下,似才满意:&1dquo;总算改过来了,要怪,也要怪他们。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

他一时似觉不便出声,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望着。他还从没曾这么认真仔细地偷看过一个女子,心里感觉只觉好怪。他心头隐隐却划过方柠的影子,那是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亲近过的女子了。但和方柠在一起,她几乎总是在动的,风姿流韵,几乎从来还没及让他看清楚、就已入他于迷乱了。而于婕却象比她静些,不知怎么,此刻给韩锷触动最深的却是于婕那露在长之外的溜滑的肩。

于小计低哭道:&1dquo;你一定要答应呀——我姐姐被他们抓走了,这一次,如果你不救,是再没有人能救得了她的了。他们可凶着呢!韩哥哥,韩爷,韩公子,韩大侠,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只听候健道:&1dquo;余国丈当年的这件案子已积压有年,原来也是在我手里经过的,可惜后来被刑部夺去了。这案子显然别有内情,可惜他们查了一番,毫无结果。这事虽然一直未能查清,但据我所知,洛阳城里近几年来一直潜流暗涌,犹有人执意要来彻查此案,以报当年之仇。这一党人以&1squo;来仪’为号。嘿嘿,&1squo;来仪’、&1squo;来仪’,那是&1squo;有凤来仪’了,只怕和当年莫名而死的余皇后也有些关联吧?——近日声势颇盛的&1squo;来仪’口令看来和姑娘是大有干系了?

那孩子俏皮一笑:&1dquo;我姐姐嘛&he11ip;&he11ip;他卖了个关子,回头看到韩锷那一脸认真的神态,不由忍笑道:&1dquo;她能掐会算了。

那老人叹了口气:&1dquo;你大概是第一次来洛阳。不然不会不知道这巷子的古怪。——这巷子很长是吧?你走来可能以为它是直的,所以才会奇怪怎么我看着看着在你后面,这巷子又只是一条窄道,没看见我出你,怎么又跑到你前面来了?

就在轿子经过她身边的一刻,她忽然动了——转身、出手,手里篮子里的十几把梳子打着旋地向众衙役脸上罩来。她这一旋身飞转让那异乡子弟心里也不由暗叹了一声:好劲的腰功!就在她转身之际,左手却已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刀来,长约一尺。众人连同衙役们还只觉眼中被她手中那短刀反射的日光一晃,那女子已一跃到了轿帘门前,喝道:&1dquo;奸贼,拿命来!

于小计在旁边看得眼都呆了。韩锷实在缠不羸他,演完之后,一跃上马,却抓起于小计,不轻不重地一把把他扔到了那黑驴儿背上,自己一策斑骓,一路小跑地向前跑去。

于小计却在后面&1dquo;呀呀大叫,催着驴儿在后面疾追,口里不停道:&1dquo;锷哥,你停一停,你停一停,你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没亲没友的孩子。

他话里全是无赖的嬉皮笑脸之意。韩锷并不跑快,只轻轻催着斑骓估量着那黑驴儿的脚力跑在前面数丈之地,让那于小计全力催驴,腾不出空来说话。可这么一追一逃,追得逃得开始还无心,最后却只觉好玩。连那斑骓似乎都感到了主人这些日子来难得有的好兴致,撒起欢的用不疾不慢的脚步一路碎步地跑了开去,抛得那洛阳城里郁结在韩锷心头的愁云焦虑越来越远。

这么闹了近有小半个时辰,再往前,就快靠近那个韩锷前些日曾终日买醉的白堕酒家了。韩锷知那驴子怕再也受不住这等快跑,放缓了马儿步子,等于小计慢慢追来。

他这边一抬头,却见那面杏黄色的酒旗远远的隔了个山脚在路旁招扬着。那一抹洗旧的黄不知怎么在韩锷心口就触了下,搅动起韩锷这些天为备紫宸一战强压下来郁结在的心口酸楚。他的心里似听到几天前的自己在中酒后哑着声音地念:

向人含笑背人咳,

小恙轻随懒自呵。

唯有相思曾是病,

细雨青衫掩旧疴。

旧日的伤,旧日的迷,旧日的沉痛,旧日的温柔&he11ip;&he11ip;那些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时千转百回地就又在他心头兜起开来。

韩锷忽然有一种渴饮的心情,回头冲着已赶上来的小计道:&1dquo;小计,咱们喝点东西润润喉吧。

于小计本善察颜观色,这时见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一下乖起来,点点头。把驴儿靠了那斑骓,与韩锷俱都松缰缓辔,慢慢地向那个酒家走去。

还没近前,于小计已一愣,只见那一向冷清的酒家门前却聚集了好多车马,足有十几辆车,二十几匹马儿。还没等于小计回过神来,却已见韩锷蹙了下眉,只见那酒家门口已迎出一个人来,却是区迅。只听他大笑道:&1dquo;韩兄韩兄,在下久候不至,这时才终于来了。

只听他大笑道:&1dquo;各位各位,太白剑客韩兄已经到了。

他是冲着屋内喊的。一语才落,就见屋内一下涌出不少人来,足有三十多个。韩锷眉毛一皱,只听区迅道:&1dquo;韩兄雅量高慨,急人之难,却又驱敌之后,一击即退,当真是好男儿,好风慨!但小兄却不能容韩兄就这么放马去了,好容易来到洛阳,在这儿我怎么也算有个地主之谊,不能连一杯送行酒都不备,就这么放韩兄去的吧?要那样,不只洛阳城里的老少名家怨我,江湖兄弟只怕也要责小兄寡情如此了,全不惜彼此难能的湖海一面。所以,高人逸士之行原是韩兄辈所为,这杀风景之事,小弟还是得干它一干。

他开口即笑,与人见面即熟,让韩锷这孤僻之人也放不下脸来与他恼烦。那迎出之人老少俱有,只听区迅已连连引介道:&1dquo;韩兄,这位是名扬洛阳的&1squo;太平刀’一门执掌门户的赵老,这位是&1squo;河洛镖局’的吴师兄,这位是&1squo;镇塔手’屠兄&he11ip;&he11ip;他人面极熟,一口气已报上了三十几个人名。却见古卓也在人群中,却并没特意上前。韩锷在与人应酬揖让之时,见到了他,趁人不注意抬眼冲他苦笑了一下。古卓也面含笑意,冲他颔了颔,唇边笑意大有调侃意味:你只望只剑来去,点尘不惊,没想到走时还是会有人为你弄得个满城风雨,冠盖于途吧?

于小计见到人多,倒不似平时与韩锷嬉笑厮闹之态了。早抢先下了驴儿,接过韩锷手中辔头,安静静地走到一边去把他的斑骓安置好,一眉一眼,两手两脚,都是乖乖的。韩锷在耐着心思与众人应酬之际,回眼看到了他的乖样,心头忽忍不住暗生一笑:不说别人怕不知道,这小孩儿平时背里地哪有这么乖过了?他心里微生怜惜,倒没了平日里厌与人交往的不耐,只觉得这世上就算好多东西都是虚面上客套的、假的、不切实的,但毕竟,有一些东西还是好真好真、值得人永永远远将之珍惜的。

他一把揽过小计的肩,藉机借着他隔开些那此让他不耐的客套,抱着他肩走进酒肆。只听一人道:&1dquo;倒底是韩兄,这下可是代兄弟们出了一口鸟气。那紫宸中人一向眼高于顶,视我洛阳城中豪杰如同无物,咱们看着皇上面子一向忍他们好久了。倒是韩兄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去,好好好!

说着那人就拍了一下韩锷的肩膀。韩锷笑看了他一眼,却是洛阳城里哪个镖局的武师。小计在旁边偷眼促狭地望他一笑,韩锷的手就在他肩上狠捏了一把,口里笑道:&1dquo;岂敢岂敢,惭愧惭愧。

小计吃疼,却不敢叫出来,只是脸上笑意更欢了,好象拥有了和韩锷分享的小心绪和小秘密似的——人生、人生,好多小小的快乐,小小的亲匿就是在这不经意的小动作里建立起来的。那是彼此心头共有的一个小小的世界,虽说不大,虽说狭小,但那却是唯一彼此可以一寄心灵并以之抗拒身边外物、蜚短流长的唯一的一点默契与互许了。

韩锷无奈入座,座中传杯流盏,喝起酒来。却听另有一人道:&1dquo;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韩兄韩兄,你真可谓是一个情种呀。

这话响起时,满座寂了寂。人人都知韩锷与方柠的行迹故事,却没想到却有人陡然不管不顾地提了出来。倒要看看韩锷是何反应才好接话。

韩锷心中一堵,实在是不耐烦再接口了,但他面上浅浅地含着笑,低头把酒,没有说话。心里却极厌恶地想到:这算什么?说话人自己也不觉得唐突吗?那思念,那愁烦,不管怎么说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倒不劳人将之挂在嘴边,以为谈资了——以为这枯窘生活中难得可以兴高采烈拿来东涂西抹以增兴味的艳彩。

但他口里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知道,好多事,毕竟是一沾尘凡,质色俱变的。不论当事人付出的是怎样的真心,旁人也不过是一场好笑一场玩闹吧?他耳里似乎又响起了董家酒楼下吕三才临去时的话,更忽然明白区迅如此大张旗鼓地召集众人送他之意了。他要借自己之力驱赶紫宸插手洛阳城之事已成功,他洛阳王府的人现在只怕才是最不想自己留在洛阳城中的。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相送,甚或承他之情,给自己的相思苦念也戴上一顶&1dquo;祟高的帽子。那是要逼自己祟高得永远不好与方柠再会,永远不再进这个洛阳城。

想到这儿他不由一耸双眉:嘿嘿,韩锷,韩锷——你虽情非得已,偶陷畸恋,偶隐别情,但也并非就可以把自己一生就这么授人以柄了吧?

韩锷心头冷冷地想:其实他们所谓的&1dquo;情痴与吕三才所云的&1dquo;奸夫淫妇又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人直言以道德伦理,夫妇正伦之义将韩锷当面责骂,韩锷虽不见得汗流浃背,凛然受教——因为他并不以此情为耻,却也会多多少少敬他一份有以守道,有以自处的尊敬。而那些无论以&1dquo;情痴二字评之,还是以&1dquo;奸夫淫妇二字非之的人,韩锷却对之唯有苦笑,全无尊敬。因为,他知道,这些评语只出于他们目前的利益——真正对于大多数功利中人而言,这世上又何所谓道德?道德不过是他们随时可用来称赞同利之人,打击争利之人的一样武器罢了。那样的口碑,不过是随时会变的。所以盖棺乃得定论——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与活着的人再无利益之争。也只有死人,才能期待可以获得生人永远不会获得的一份公允。

只见区迅不愿见场中冷场,已马上接话笑道:&1dquo;最难能的是韩兄乎情,止乎礼仪。这一份高慨就不是世人所及的了。来来来,不说这些烦心的了,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满座之人重新把盏。韩锷这时见无人注意,却把一双眼向门外送去。门外,尘路蜿蜒,地广天高,就是整个天地了。他心里冷冷地想:不必以什么&1squo;名缰’缚我!我韩锷,要走时,只会为自己而走,要来时,却是什么也挡不住的该来时还是会来的!因为,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原无必要演出什么一段非要在你们眼里觉得合适中允的&1dquo;情伤。

看着那地那天,他心中忽有一种高慨,那是——欲把一麾江海去&he11ip;&he11ip;

——欲把一麾江海去呀!

他在心里呼啸。他想单身只骑,把着一面虽鄙旧临风却不改挺立的旗,呼啸着、纵驰着,把持着自己的欲望苦念,长奔而来、长奔而去,全不顾所有的这世上路途的尘灰掩面。

——欲把一麾江海去!

——我的马儿,我的旗,我的欲望,我的期盼,我的驱驰&he11ip;&he11ip;

一回眼,见满座的人没人在注意自己,只有小计。是小计那幼小而又敏感的心感受到了他心里的那份冰霜冷意,那么有点担心、有点&he11ip;&he11ip;仰慕地在看着自己。

韩锷的眼里忽有暖意,嗯,人世还是人世,小计的以后就在自己身边了。不管怎么说,于婕在死前把他托付给了自己。他要给他一个不象自己这样全然没有丝毫快乐的自由——不快乐的自由又有何益呢?他该把人世中所有的琼浆捧给他嘬饮。哪怕那是假的,但人世中的快乐也只有这些了。

所以,他必须还要与这世界周旋。韩锷低下眉,含笑去与人碰了一杯酒。让那自由在自己心头苦苦地呼啸吧。身边,他还是要给小计预留一个安安妥妥的秩序与安全的。他希望以后的他能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