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脚从阴暗处走出来,他很高很瘦,工作服穿在身上,横宽竖短,非常好看。管工班的师傅们给他起了很多绰号,长脚、仙鹤、竹竿、火筷、圆规、僵尸、高跷……化工厂的师傅们都是修辞大师,取的绰号无比精准。照我的看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长脚不会下围棋,所以得干八个人的活,还要忍受所有的嘲笑。

假如让我来形容,胡得力就像是个猎人,站在厂门口打猎。那些松鼠一样的化验室女孩当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就在这时,我出现了,我就是胡得力寻觅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枪撂倒,才配得上劳资科长的光荣称号。如果你打了一只狗熊,也会把它的皮剥下来,挂在墙壁上展览。对狗熊而言,这纯粹是命运使然。但我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只狗熊有羞耻心,这他妈太奢侈,狗熊是不能为羞耻心负责的。

我被押到劳资科,先看见小噘嘴对我做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又看见胡得力那张铁板一样的脸。胡得力对小噘嘴说,把劳动纪律手册拿出来,查一查,该怎么罚,罚死这小子。我当时头一昏,以为一年的奖金都泡汤了。后来查出来,生产区抽游烟罚款二十元,乱扔烟头罚款二十元,至于翻墙,根本没这条。整个也就是罚四十块钱。胡得力自己也有点懵了,对小噘嘴说:"怎么才罚这么多?"小噘嘴说:"胡科,一直就是罚这么多的。八五年的劳动纪律,到现在都没改过。"

念书的时候,因为逃学,翻墙多数是翻出去,工作以后恰恰相反,因为迟到,多数是翻进来。化工厂的墙外种着许多树,我双脚叉开,在围墙和树干上蹬几下,人就蹿上去了。我曾站在墙头久久不肯下来,我观察过那堵墙,它是用红砖砌成,实心的,腰线以下和墙顶上涂着水泥,由于年深日久,墙根长满青苔。墙外的泥土是黑色的,长着很多草,墙内的泥土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都被化工原料染成了奇异的颜色。墙头上有白花花的鸟粪,有枯叶和梧桐子,偶尔有一只野猫蹲伏在不远处,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那天,我和小李顺着铁制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五米,到达了第一个平台,找到了第一个不亮的灯泡。再往上爬,找到第二和第三个不亮的灯泡。锅炉房非常大,光线很暗,四周有窗,但这些窗的采光能力很差,一部分玻璃已经不存在了,另一部分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煤灰。

六根说:"她是不知道,可我爸爸一辈子都记住她了。"

六根的霉运并未就此结束。

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对方都是拿刀的,而且是杀猪刀。这种刀子又长又宽,黑沉沉的沾着血腥味。只有鸡头还保持着镇静,鸡头往地上摔了一个茶杯盖子,然后说:"闹够了吗?"

我们换灯泡的时候,除了爬梯子以外,还揣着几个大白兔奶糖,遇到有小姑娘,就把奶糖掏出来给人吃,然后就坐在桌子上与人聊天,这么一圈搞下来,换一个灯泡得花半天时间——不是虚指的半天,而是实打实的半天,整整四个工时。以前做钳工,都是和泵房的阿姨打交道,虽然她们很香艳,但我毕竟不好意思泡太久。后来做了电工,有机会去化验室,去车间操作室,我现那种地方全是没结婚的小姑娘,她们香喷喷甜蜜蜜,是电工青年的最爱。我们长时间逗留在她们身边,哪儿都不想去,呆腻了就换个姑娘聊天。那时候凡有人来电工班找我和小李,答复一概是:他们去换灯泡了,去哪里不知道。唐诗云:松下问师傅,童子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们当时就是那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