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燃一支蜡烛,然后坐在床上。烛火一点点长大,整个房间霎时被漆染成温暖的桔黄色。钟小琪看着那烛火,烛火跳跃着跳跃着,恍惚起来。钟小琪身体轻飘飘的,双臂变成一双翅膀,短短的灰色的小麻雀的翅膀。小麻雀在寒夜里拼命的飞啊飞,躲避猎人的枪口。忽然它看见一个蘑菇形的房子,那房子的壁炉里正燃烧着通红的炭火,一股暖流瞬间渗入它身体的每个毛孔。小麻雀偎依在壁炉旁边,羽毛舒展开来,没有惧怕没有担心没有防备,它就这样走进了梦里,它梦见一片大海,湛蓝的海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它甚至可以在上面跳舞,远远的它看见有一只健美的鸟迎面朝自己飞来,它那样洁白,像海上漂移的帆。它漆黑的眼睛同样如海一样渊博,里面映出红着小脸受宠若惊的自己。它们如鱼儿般畅游如蜻蜓般飞旋如纳瑟斯和他影子般如胶似漆。它想,它们是爱着了,爱那深深的海和那深深的爱。它们累了便停下来依偎在一起,身体便愈加温暖,融融的如同凝固的蜜糖、、、

夫妻吵架也正是从那一时期开始,父亲的脾气越乖戾和暴躁,母亲不知道父亲在井上遭遇到了什么人和什么事,父亲从来都不对她讲。他妻子的世界只有一群吱吱呀呀的小猪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两个孩子和一个丈夫。他当然无意于将妻子和煤矿附近洗店里的女子相提并论,虽然同事们下了班将自己洗白然后便钻洗店,但父亲是从来不会那样做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妻子增长的皱纹和下垂的嘴角,难得的与女儿的相聚竟能意外觉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长大,如同清水里的野菜,你刚转身的功夫再看它时已经扑楞楞涨满了整个容器。是的,女儿们已经不再是那个害怕自己尖锐的胡茬急急挣脱而去的小娃娃,她们个子比母亲高出半头,粉红的脸蛋清秀的眉眼,俨然都是大姑娘了。那是吸吮了他丰沛汁液的结果,她们的身体里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即便自己现在佝偻着消瘦着直至未来的消失,他都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她们是他的全部。

这是第二次。但却比第一次更糟,父亲浑身泥水满身的汗臭,最关键的是这次他是骂走了妻子而后狂追到这里的,他难道要进得屋去给他们弯腰鞠躬然后小丑一样被老太太拿大烟袋戳自己的脑袋吗?他不能,死都不能。

他们一起搬运土石夯打地基重新建筑了一个崭新的巢,那是个散着泥土芬芳的巢,是的,它一定是芬芳的,否则不会吸引来一对恩爱的燕子在它的檐下安家。不久,当毛茸茸的小燕子呢喃作语争夺父母宠爱的时候,上天也赐给了他们一个燕子一般可爱的女儿,女儿穿着花布棉袄,用小手搔弄着他的头,他用浓密的胡茬摩擦着女儿粉嫩的小脸,女儿挣扎着跑开,摇摇摆摆转身跑向母亲。他们在屋后栽下一行行白杨,拇指粗的树干幼嫩的枝叶生命力极强的根须,它们将在这里陪伴他们度过岁岁年年直到他们终老此生。他们在门前开垦土地夹起篱笆,在园子里撒上种子浇上清水将雪白的塑料薄膜覆盖在上面,过不了多久,那塑料薄膜里便会隆起密密扎扎油青碧绿的小菜。篱笆上爬满绿色的豆角的蔷薇,它们相互拥抱相互铺陈快快乐乐从无纷争,各结各的果,各开各的花。

伯父和父亲从小就很生分,他们俩相差了八岁,伯父从来不喜欢带父亲一起玩。伯父读到初中毕业,父亲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祖母在父亲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祖父终生没有再娶,和那些书本白头到老。没人照顾的父亲大冬天光着脚板上学,脚上满是冻疮,差点把脚冻掉。祖父去世后,家里更是徒有四壁,伯父已经结婚,父亲受不了嫂子的脸色决定搬出家门,在荒芜的草甸子里盖起一座小小的窝棚,将能遮风挡雨,可父亲是高兴的,那毕竟是他自己的家。

“妈,我们回去吧。”

“7号,马上到我。”

可惜这个道理,当时为情所困几乎失去理智的钟小琪并不懂得,所以对他的怨气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积聚在胸腔里,她感觉那不是怨气,是瓦斯,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他,然后点燃一支火柴,嘭的一声巨响,连同他和自己一起毁灭。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的父母知道吗?”

“两个月了,每天都是。有什么不妥吗?”

在走廊里隔着老远就看见高三一班门口围了一大帮子人,嘻嘻笑笑的。

陈翰也是钟小琪的大学同学,他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腼腆的跟个怕羞的小猫。大学毕业后的几年里,谁也没见到过陈翰,只是听魏晨说去年夏天他曾想集合一批人马开车去陈翰的学校,顺便给学生送去些实用的东西。但天不作美,连续的降水冲毁了通向那里的所有道路。那是四川省凉山彝族自制州最贫困的地区,全县的教师加在一起不过2o人,陈翰所在的村小全校的学生也只有三十几个,这中间能坚持把整学期课上完的就更少了。陈翰在那里既是校长,又是全校学生的老师。陈翰是成都人,面皮白净,家境良好,谁也没想到毕业后去了那么艰苦卓绝的地方。事实上,这大半是受了他老师李教授的影响。李教授一生致力于彝族文化的研究。

“包括,但先你们应该懂得什么叫爱!”

去年十月份,刚开学不久,校长女士突然找到钟小琪,说让她代理高三一班一段时间,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一个学期(后来整整送学生到毕业)。原来的班主任刘老师要去医院护理他的丈夫,她的丈夫不久前突脑溢血,刚刚做完手术,此时仍处于昏迷阶段,她需要时刻陪在丈夫身边,所以只能找人替她看护那些淘气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