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寒冬。

糟老头掀开神案下方用以遮挡的草席,拖出一只小板凳来,顺脚踢到君不悔面前,他自己却丫抬屁股坐到了神案之上。

中廊的厅门前,早已摆妥一张铺设着软厚锦垫的太师椅,那便是他们未来的泰山。以前的恩师,现在的武技切磋仲裁人任浩的裁判席了。

天空是一片阴沉,灰暗的云宛如压到了人的头顶,北风刮得不算紧,但照样是贬肤刺骨,每一阵打着呼哨掠过去,会把人吹冻得弓背缩颈,仿佛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凸起疙瘩……。

君不悔嘴里呵着白气,使力推车子,他另一边的那位搭档,身材比他高出一个头,体魄更比他结卖得多;那家伙满脸横肉,红皮透紫,很有几把愣劲儿,这一路三十多里地推下来,”居然连口大气都没喘!

前面路边,已能看到那片不起眼的野店,店门外不曾竖起酒招,却有一盏白糊糊的油纸灯笼随风摇晃,屋后半截烟囱,正冒冒着袅袅烟雾,叫人一见就从心底升上一股温暖。

又哈了一口气,君不悔小声朝那伙计间道:

“老苗,前头有片店,我们会不会在那里落了脚打尖?”

叫老苗的这位虽长得凶蛮,却挺和气,他咧着嘴道:

“现下尚未近午,要不要歇下来,全看二小姐高兴;以前走这条路,有时在这里慈息一阵,有时仍得朝前赶,说不定,主意端由领头的拿,咱们底下人只有听从的份,怎么,你乏啦?”

君不悔笑笑,道:

“乏倒不算乏,只是有点饿了……”

老苗好心道:

“如果真饿得受不住,我腰囊里藏得有两块煎饼,你先拿一块去吃,咱们卖力气的人,什么都能顶,就是顶不住饿,人是铁,饭是钢哪!”

君不悔还未及回答,前行的吕刚已适时转头话:“周麻子的店到啦,二小姐有交代,大伙就在那里打尖!”

老苗也笑了:“真是谢主隆恩;二小姐约莫也是叫这阵阵寒风冻透心肝,急着想暖上一暖,要是不然,她能直催着这群人再赶三十里!”

君不悔望了一眼骑在马上,披着大红色边镶狐皮翻毛斗篷的管瑶仙,他不明白,这娘们的女性温婉韵致都叫什么东西给撵走了?

店门启开,生了一脸铜钱大麻子的店主人早已领着两个小伙计迎将出来,一边殷勤接客,一面张罗着拴马上料,马匹可以拴在外面,这辆铁皮车却要推进门里,等到君不悔与老苗支稳车子,人家业已分开两桌坐好——管瑶仙独据一桌,吕刚等三位镖师合占一桌。

拣了靠门边儿的那张桌子坐下,君不悔正想问问老苗该叫什么吃的,老苗已使了个眼色,嘴皮微动似在念咒:

“兄弟,别自己叫,吃什么他们会代我们点——这是规矩。”

规矩?连在这种荒村野店叫点粗粝吃食的权利都没有,算是哪一门子规矩?君不悔忍不住心火上升,却又硬硬压住;是了,这并非规矩,只是阶层的划分与身份的尊卑使然,他有些悲哀,一个卖力气、干粗活的人,竟然连自己的尊严和格调都一并卖给主子了!

周麻子哆嚏着满身肥肉来到管瑶仙桌边,脸盘上垂叠的麻疤全透着陷笑:“二小姐,至少有两个多月没有伺候你啦,近来可好?总镖头也还得意?二小姐真是一代英雄,女中豪杰,这冷的天,偏只二小姐才能上路走镖,别说胆识过人,就这等辛苦,多少男子汉也吃不住啊……”

一挥手调管瑶仙扯开斗篷上的丝带,冷着声道:

“给我来一副酱驴肉烧饼,烧饼要刚出炉的,外带一碗酸辣汤,另一碟甜烂黄豆,一碟泡菜心;他们吃什么你自管去问!”

周麻子似乎受惯了这一套,唯唯喏喏陪笑转身,吕刚已大声道:

“我们每个人二十只鲜肉包子,一桌一碗萝卜汤,再各切一盘卤菜,五斤老黄酒——”

管瑶仙柳眉微皱,不轻不重的道:

“一人半斤够了,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我们在走镖,不是踏青,喝多了不怕误事?”

吕刚好像也受惯了,赶忙欠了欠身:“是,二小姐说得是,一人半斤够了……”

君不悔想笑却不敢笑,他低下头来,只瞅着周麻子那双脚正朝里移动。

别看这片野铺茅店,出菜还真叶决,也仅是至香功夫,一伙人叫的酒菜全已热腾腾的端上桌面,壶里的老黄酒,敢情都烫过了。

吃喝总是令人开怀的,尤其这些江湖汉子一旦面临醇酒热食,更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大寒天,口腹之欲不觉得会冒旺,众人吃相,便越不甚讲究,君不悔悄悄注意着管瑶仙,这位二姑奶奶进食的模样却相当文雅细致,轻咬慢嚼,不带丝毫鲁急之态,与她平时的火辣盛气竟截然不同。

君不悔在想,这样的举止才像个女人,可惜管瑶仙不可能老在用膳,一朝离开饭桌,那股子凌厉劲儿,就又有得大家消受的了。

老苗在桌下轻轻踢了君不悔一脚,低声道:

“快吃,别瞎琢磨,只要二小姐一吃完,说走就得走,谁填不饱肚皮谁自认倒霉……”

君不悔压着嗓门道:

“这,也是规矩?”

瞪了君不悔一眼,老苗把半盅酒仰起脖子喝干:“少说俏皮话,兄弟,被二小姐听了去,顺手就会赏你两记耳光,她生平最恨人家卖弄嘴把式,她说那叫什么来着?……呕,对了,叫轻佻!”

又暗里瞄瞄管瑶仙,君不悔内心叹着气,这么个标致娘们,再怎么说也不该恁般霸道,她是用什么法子立下如此威严,管得这些大男人一个个低三下四、凛若寒蝉?在这位女暴君手下一讨口饭吃,亦未免讨得太辛苦了。

现在,管瑶仙大概是吃好了,她放下碗筷,正用一条桃粉色的丝中轻抹嘴角,那张脸蛋也浮现着少见的朱酡,白里透红,娇艳得怪惹眼的。

君不悔赶紧将手上半只肉包了寒进口里,那边厢已听到管瑶仙在交代:“吕刚,去把帐结了,大伙立即上路,入黑之前必须赶到临余镇,今晚就在临余镇歇宿!”

吕刚嘴里鼓着吃食,却也只有急忙站起,一面咿晤回应,边狗蹶屁股般小跑过去,找周麻子结帐。

管瑶仙扬着脸儿,不知是冲着谁在说话:

“漂车可以先推出去了!”

闻声之下,老苗急急如律令,扯起君不悔一只胳膊就朝外走,有个较为机伶的店伙计早已掀起厚重的棉帘,顺手把门也给推了开来。

门一开,冷风和着雪花便朝屋里灌,刚吃完一顿热饭,扑面兜上这一阵寒气,就活脱捧了一把冰碴子塞进心窝里,君不悔与老苗都不禁连打几个哆嗦,两人合力把那辆双杠双轮车推出门外。

君不悔扶稳车杠,单手塞紧自家颈间那条绸围脖,吸一口气,舌头都冻得麻:

“真是老天不怜苦命人,又飘雪了……老苗,那临余镇,离着这儿有多远哪?”

老苗鼻嘴都喷着白雾,转过头来道:

“六七十里路吧,平日里脚程加紧一点,尽可赶到,但逢上这种鬼天气——”

突兀间,老苗噎住了没有说完的话尾,直眨巴着眼睛往君不悔后面看,君不悔觉得奇怪,也急忙扭头瞧去——风雪交织中,三丈外一字站立着四个人,四个无声无息、全穿着一式白袍、戴着一色白熊皮护耳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