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原话,一字不差。到现在他还一直使用着,几十年从未改。奶奶一直很怕他,对他的话惟命是从,即使暗地里偶尔骂几声爷爷,可一见到他就没了胆。我九岁还是十岁那年曾目睹了一件这样的事。那次奶奶在烧午饭,我在一边做作业。奶奶边做饭边唠叨个不停,说爷爷对她怎样得凶,年轻时又是怎样只顾自己风流,她自己又是如何苦命。恰巧爷爷那天回来得比平常早,这些话都被他给听见了。爷爷气愤得很,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心惊胆战。他拍着桌子骂奶奶,说是奶奶嫁过来就是为他干活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他把厨房里的饭桌给打断了一块板,现在还可以见到那张破桌子,只不过它后来被镶上了一块新木版,它可以见证我的话。而那会儿奶奶就躲在灶堂边暗暗地抹眼泪,一句话都不敢说。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有关奶奶的话,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因为哥哥一直就是由奶奶带大的,她的性格、一言一行都很有可能影响到哥哥的成长,比如哥哥小时候就性格孤僻,很少跟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也很少说话,只用眼睛和耳朵注视这个世界,这和我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我想他的这种性格的形成就和他从小由奶奶带大有关。

爷爷后来告诉我的一些有关哥哥的事,还有从邻居亲戚朋友,以及哥哥的同学那里探知得来的一些情况,它们像各种被涂抹在油布上的颜料一样共同组成了我印象中的哥哥形象。虽然这些事情绝大多数都真实可靠,但也很不全面,有些事情是只可能只有哥哥一个人知道的,别人猜测的都不一定是事实,比如哥哥为什么选择自杀,确切缘故几乎无人知晓,后来邻居朋友为此增添了许多近似怪诞的传说,而我也终究不能够从中获取可靠的东西。所以,这个故事中有些事情看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根本不近情理。当然,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恐怕也只能随着哥哥的死而成为永久的谜了。

“钉子还在肚子里呢!现在我要用这药让小孩把那个钉子拉出来。”

“屁股上怎么生茧?”

“就快开始了!猴头们早去了,再不走恐怕连脚都插不进去了……”

“我并不是乞求你的怜悯……”

我一听到那四个字,马上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许多共同点。我不知道自己是突生相互怜悯之情,还是生怕他一时激动会控制不住情绪,总之,我的表现使他满意地笑了笑。

不过,自从我开始替叔叔看瓜以来,我就不单单以抽烟来打无聊苦闷的时光了,因为在瓜地边上时常会有一个人在溜达,这个人我认识,是同村的秦飞。他大约比我大一两岁。村子里的那些女人们说秦飞老是在瓜地边逗留是想偷瓜,她们甚至时常给我叔叔出谋划策,好在哪一天将他逮个正着,也好证明她们所言非虚,有先见之明。但叔叔并没有叮嘱我要防范秦飞,这令我和费解,他是个办事极认真谨慎的人,不知何故对这件事不加以注意。

“……他们平时虽伪善,然而终究使我快乐。我的脑子里何以多了这许多可鄙的想法,我是堕落了吗?这些想法是由于他们语言的消失而新生的吗?是我对他们的一种反击?是原本就暗藏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凶残一旦稍露端倪便不可收拾地爆出来?原来我的骨子里也含了和他们一样的可以鄙夷的东西!这完全不是梦幻!”

“这诡邪的毒笑!——然而那本书到底在哪里?我不能确定,或许和其他老师一样,只是习惯性地放在了讲台桌面上,而现在它正巧被前面的隔板给遮住了,所以见不着?但是,它或许被老师扔到了脚下。这并非纯属我的胡乱猜测!秦始皇虽然见到新创的文字很高兴,因为新文字的产生也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他始皇帝这个封号的历史意义和文化意义。但是并不能否定他在以后的某个时间里曾经对这些像蚯蚓一样在竹简上乱爬的东西产生了片刻的厌恶,且在一个爆的时刻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上两脚。是啊,谁都不能否认历史曾在一个旁人都没有经意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一刻。那么,老师也是有可能在我的一个不经意间——比如我尚未抬头时,将书轻轻地扔在了地上,或许也踩上了几脚?而班上的同学都耳闻目睹了这一刻,很是诧异,所以整个教室在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那么,我猜得有理!果然,他俯身下去了。那么一定是书事先被他扔到了地上。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大概屋子里没有人?”

他大概没有追上来,我的耳朵一直在倾听身后的动静,但除了偶有的蟋蟀蛩鸣和我急促的呼吸声、脚步声以外再没有什么。这令我很舒心。

一个世界就因为我而失明

我觉自己又在出冷汗,这一次不仅仅只是额头和双鬓了,连手心和脚底都在冒冷汗,便准备即刻赶去医院。此时,有一股气味弥漫在我的床沿,按着气味寻去,我才现它来源于母亲刚才坐的地方。我觉察出这种气味和门外的气味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似性,便立刻做出判断:

几个月前的一天,他忽然兴致勃勃地跑到我房里来,说是叫我帮他抄写几份东西。我推辞不掉,只好跟随到他家。到他家后,他从那张破旧的写字桌抽屉里取出一叠已经黄的纸。我仔细一看,是族谱!原来他是叫我帮他修谱。他说,我的字比他的清楚端正,况且这也不是很费脑筋的活,只需临本照抄。这是全族的事,我自然推脱不掉。后来我四叔听说这件事。慌忙跑来找我,叫我不要靠近他,他的原话是“他很令人害怕”,并且他还给我讲了一件我以前不知道的事。于是我才知道,他曾经一大早独自跑到山顶,在山顶狂啸,更令我感到害怕的是,他曾多次用一个锥子猛扎自己的胸膛。

“下午好,贝尔老爷!”

“可他毕竟是外公啊?不太……”我看到爷爷怒视的眼神就说不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无意之中在为外公开脱,不仅仅只是由于他送给我很多书,或是他现在整日地摆弄花草,不再过问其他事情了这些原因。我有点怀疑事实并非如同爷爷说的那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爷爷很可能会夸大事实来诋毁他,我这样想并非是毫无根据的,爷爷曾经和外公因为一件公事而闹得多年没有说话。这种矛盾很有可能至今仍然没有化解。

“这只疯狗也配做你哥的外公?他嫌弃你哥时,以为可以杀了你哥来替他消灾。那种办法只有他这种野兽才想得出来。”爷爷破口大骂。

“他说,可以把你哥放在箩筐里,然后再挑选一块精致点的石头——为的是滚落下去时不会伤到他,你看多么虚伪!——放到箩筐里,再把箩筐沉到村前的那河里,还建议不要沉到村后的那条河里,因为那条河太脏了。”

“那后来哥哥的手是怎么医好的啊?”我想转移开话题。

“幸亏你爹,还有你二叔、三叔。他们经常冒着大雨、大雪到外地求医,你爹还到8o里外的山上去求药,他的脚并就是那次留下的。”

外公还再为他的那句“这个种留不得”陶醉。爷爷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二十多年后,在我一再努力之下,他终于答应告诉我那时他的脑子里片刻闪过的东西。

“那真的是一个令我脸红的念头……那时,我的脑瓜里想让你奶奶去给你哥认个亲娘(‘亲娘’这个说法是原自我们那里的一种祈福形式,目的是让小孩子的命硬一点,不至于夭折,亲娘是什么就各有说法了,有的认樟树做亲娘,有的认庙里的菩萨做亲娘)。”

我当然很快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会为这件事情脸红了。

爷爷当然不愿再说下去了。我也不好催促,这种令他感到可耻的事,只要一提到,他就会懊悔、自责。

我爹沉默着。外公见没有人反驳他,说得愈来愈放肆(我要说明一下,这个词是我用的,他没有出现在爷爷的回忆中)了,他一口一个地称我哥为病鬼。

“那个病鬼哪里去了?你们把一个扫把星像宝贝一样珍藏在家里?”

这时,奶奶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大家都没有太注意到她。

“他不是扫把星!”

“回去!男子汉的事女人不要管!”爷爷冲她嚷着。

但是这一次奶奶没有听他的话,下面奶奶说的是让爷爷觉得自己的脸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的话,爷爷回忆起来还有些恼火。他认为自己一辈子的脸面就都毁在娶她做妻子上面了。爷爷不想再说那些令他觉得有碍脸面的事情了。我却想了解整个事实的经过,就去问了奶奶。

奶奶的态度完全和爷爷相反,她自然不会认为这事有什么可耻,她认为那是应该的。

我在听完奶奶说的话以后,觉得她说得完全可以理解。奶奶那时朝外公说,哥哥十岁那年她带了他去让算命先生算命,这自然没有让爷爷知道,她想算算他的福禄。而算命先生算出的结果令她很是失望,因为算命的说他命里有灾难,不过倘有人相助可以免过一难,今后还可能福禄有望。

外公听了后,脸色大变,可只一会儿工夫他又恢复了原先的表情: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全是骗人的话!骗人的话!”

外公叫嚷着,不容他人分辨。

“可是,这时你哥突然从楼梯上走下来了,”爷爷说到这,眨了眨眼,想弹去眼里的灰尘,“他从楼上慢慢地走下来,每一步都是轻飘飘的,听不到声音。我们大家都认为他不在家,因为他说他今天一大早就要去同学家借本书,晚上才能回来的。那只疯狗一开始就愣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你爹也不敢和他解释什么,他太理解你哥了。”爷爷眼睛里的灰尘很多,他一直在眨。

之后的事情,就是故事开头我所描述的那番模样了。至于哥哥晚上什么时候外出,又怎样得使家人邻居没有现,都随着他的死而成了永远的谜。一家人都完全没有预料到哥哥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奶奶更是哭成了泪人。

有关我哥哥的丧事我毫无印象,上面已经说过,我诶搁置在姑姑家里。

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

外公这些年疾病缠身,没有多少好日子过,有些爱管闲事的人说那是哥哥在地下咒他。我和外公的关系也不同于我哥,他一直鼓励我多读书。他和爷爷差不多年纪了,只是不再抽烟,闲暇时摆弄一下花草。他的院子里有和多花,都是最常见的那些。我在他那里时,帮他浇浇水,也看看书,那里清香怡人。而每当我要走时,外公都会塞给我几本书,到这最末的一次,书也已经送完了。我不知道下一次我再去时他会送我什么东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绝非那些干枯的说教,这些东西他早已以优雅的形式送给我了,现在它们都藏在那厚厚的一叠书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