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的回答激起一阵轻微而克制的声音——区区万人,这是否太少了?但考虑到骠骑将军过去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这种声音很快平息下去。众臣静候着,缄默着,就等汉天子的表态。刘彻的目光从众臣的脸上一溜儿扫过,他们的疑惑和忧思,正衬托出骠骑将军的自负和魄力,汉天子不由得笑了,他爽快的大笑曰:“好,好!朕依你,就给你一万人,今晚出长安,两日后到达边界!”

谒者念罢,与会众人皆面露惊讶。率先表意见的是再度被任命为太中大夫的张骞,他感叹道:“六万余人!这笔数目好大啊!自从有匈奴人归降于汉,还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人数——简直就像是举族全迁!”

仆多愣了一下,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人认得自己。他不熟汉人官场上的礼数,也不懂得摆出新封侯爷的派头的,倒是老老实实的答道:“正是。”

花蕾答应一声,待要跟陈福走,却听到陈福有些惊讶的道:“那不是才封侯的仆多么?他在这,是不是小侯爷也在这?”

“大伯,别糊弄我。快说吧,花蕾她在哪?”

浑邪王死死的盯着休屠王的脸,在对方的眼里,分明流露出和他一样的沮丧和恐惧,他不由得倍受打击。一时间,方才的耳语又在他的脑海里飞快的过了一遍,他确信无疑!随之,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步履也跟着踉跄,最后,恍若失魂落魄般跌坐在毛毡上。休屠王怜悯的看着浑邪王,他的反应就和自己最初懂得这个消息时没啥两样。于是,他走近浑邪王,蹲下身子,哭丧着脸道:“我才把大单于的信使打走。大单于要咱们五天后一块去漠北的王庭,参加部落大会。唉,咱们难道就这样把脑袋割下来给别人?”

他转过身子,搂住脂嫣的小蛮腰,脂嫣顺势坐在他怀里,柔声道:“大单于,你一整天都闷在这里,岂不是要把自己怄坏了?”

老人颤抖的手伸出去,老泪纵横。屈大娘也认出是花蕾,声音里不由得带上哭腔:“哪个天杀的,敢这样对你啊!大娘我饶不了他!”

六日后,一支百余人的马队擎着鲜艳的红色旗帜,顶着初秋的烈日,急冲冲的奔向休屠泽西北面的合紧山。然还没待他们到达目的地,前去探明情况的哨兵回来了,他向马队的领禀报道:“大人,骠骑将军已于今日清晨离开合紧山,正穿越祁连山与合紧山之间的山口,往西北追逐匈奴人去了。”

金日磾向休屠王的营帐看去,果然见到母亲在找他,他不得不跑过去;然跑了几步,他不服气的转回头来,大声道:“大叔,等我长大好了。我才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仆多看着骠骑将军认真的眼神,他感觉这很不可思议,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道:“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虽是漫漫黄沙,因有地下水的滋润,故尔在沙漠深处,还是有植物生存的。在沙漠中若是现了茂密的芦苇,只要下挖四尺(汉一尺是23•5厘米),便能挖出水来;若是看到芨芨草,则下挖至九尺,亦能挖出水来;若是看到红柳和骆驼刺,则下挖两丈或是三丈,方才有水;若是现胡杨林,那就要深挖到至四丈处,才见得出水。”

那士兵抬起头来,眼里满满两包泪水,然他飞瞟李抉一眼,见李抉已恢复到平常模样,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正一脸骄横的瞪着他。那士兵便胆怯的底下头,诺诺无语。霍去病怒道:“我叫你说,你敢不说么!”

诸王连连称是。随后众人又就着目前的形势,提出有针对性的策略,待大单于最后决断。此次的军事会议直开到深夜,方才结束。待其他人散尽之后,大单于帐内还留有四人,除了大单于和右谷蠡王赵信外,便是休屠王和浑邪王。

陈福提着两个三层食盒,跟在老者的身后,着急的嚷道:“屈大伯,你这不是坑人嘛?哪一次我不是守着规矩,到军门外就停车!我大不了就是在街上跑得快点,那还不都是为了侯爷好嘛。”

隆虑冷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听,可躲是躲得开的么?姐姐不想听便自己走开,其他人可是想听的。”说这话的时候,隆虑的眼睛就毫无顾忌的盯着卫长。平阳被隆虑堵得无话可回,原来,隆虑是汉景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女儿,自小娇惯,说话无顾忌;更兼景帝咽气前再三叮咛刘彻,要他好好待她,所以刘彻对这个妹妹要比别的姐妹更宽容些,因而隆虑说话爽直的秉性到老不改。这会,隆虑侃侃而谈,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倒出来:“锐儿(昭平君的小名)几次在不同的公侯府碰到骠骑将军,觉骠骑将军不理男人是真,但是在那些个名媛贵妇面前,他倒是挺能说的;连粗使婢女,他竟也一概关爱,好声好气的陪她们说话——你们说说,这又是什么意思?他这么做,到是乐坏了那些有女待嫁的侯爷公卿们,都把自己的女儿打扮得花儿一般,引带出来,争着在骠骑将军面前献宝。这郎看妇来女挑婿,隔着案几醉媚眼;想必那场面一定是流韵风生。这还不算,听说只要骠骑将军过大街,所过之处,里里外外都能闻到脂粉香儿。知道是为什么吗?娘儿们——不管嫁人的还是没嫁人的,都涂脂抹粉的来看骠骑将军。那个场面可壮观了,我的博姆(保姆)就碰上过一次。哎呀,人山人海,堵得她寸步难移,那些个廉价的粗脂俗粉,都快把她给熏晕过去——”

霍去病没答理,他翻个身,背对曹襄。曹襄瞟一眼附近的宫女,见她们都双晕羞红,含情脉脉的偷窥这边,不由得兀自叹气曰:“你这小子,都快把未央宫的瓦片全掀过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瞧瞧各宫的宫女,打破了脑袋都想来服侍你;成日里有事没事,宁愿多走弯路也要打你寝宫门前过一过——你呀,再没分寸些,又要惹卫长伤心了。”

既然大单于话,赵信忙顺着说下去:“大单于,就算援军没日没夜的赶过去,少不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汉军也不见得会老老实实的在那儿等死啊。”

很快,这支大军踏着软软的青草,悄无声息的奔向远方的狐奴河(今天的石羊河)。涉过它,再顺着焉支山往西北方向走,就是休屠王管辖的五个西羌属国之一的焉末国。

赵信的话甚合伊稚斜的心意,不过他身为昆仑神在大草原上的第一代理人,在得意中仍保持着一份清醒,他随即吩咐:“马上派人通知休屠王和浑邪王,痛击汉军!”

那些曾对公孙弘寄予厚望的老臣子具是又惊又怒,但不敢再言。本来刘彻一见公孙弘出列附和,心头略略好受了些,却看见众臣诺诺无语,似无声反对,不由得怒火重起,而且是更加恼怒。他干脆是长袖一甩,怒气冲冲的走了。谒者眼见皇帝的身影没于帷幕之后,忙声音宏亮的宣道:“退朝——”

苏武正思量间,霍去病凑近来,情恳意切的道:“苏公子,霍去病是一介武夫,如若公子不嫌弃,就请公子到——”

花梗最先回过神来,他已经惊喜到无法言表的地步,只是一迭声的道:“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主持裁判的小吏手旗一挥,两方人员就朝地上的皮球奔过去。蹴鞠用的皮球,外边是用牛皮制成,内里填塞干草料,既轻巧又有质感,正适合这种乱军作战般的运动。两边军士围着皮球左腾右挪,推搡拉扯,使蛮力,用巧计,想方设法要把皮球勾到自己的脚下。于是众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红白两色纠缠在一起。场外围观的士兵各选自己所爱的队伍为其呐喊助威,整个场面热闹非凡。

霍去病被母亲拉到前边时,他不由自主的仰望母亲。他看到,母亲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单薄的肩绷得很平,向来卑微的垂着的头现在高高扬起,整个人犹如一株正迎着狂风暴雪而傲然独立的枯梅。

刘彻一时也骄傲到了极点,喜兹兹的吩咐霍去病:“去病,去,把卫长带到朕的面前来。”

“小哥,你是好样的,就别为这种事烦心了。”

怀着这种心态,赵信对少年郎官不屑一顾,但他现少年所骑的骏马看起来也是一匹难得的千里良驹,就是怎么也追不上野马:一前一后,总差丈许。刘彻晓有兴味的看着,眼见他们就要跑出自己的视线,便给身后的卫青一个眼色。卫青打马出列,挥动小旗,远处的期门军便迅从隐蔽处窜出来,个个手持锐利的长矛,预备要协助少年捕获野马。这时,赵信心里一紧,他担心的事就要变成残酷的现实,他的眼就愈离不开那野马。就在此时,少年突然拔出腰剑,猛的扎向自己的坐骑。赵信大惊,万料不到少年会走这步险棋。果然,受伤的马长声嘶鸣,疯了一般往前跑,刹那就追上野马。就在坐骑与野马并足同列时,少年松开坐骑的缰绳,猛扑向野马。随即,他掉了下来,但他的双手还紧紧的抓着野马的鬃毛。陡然受制于人,野马变得格外的狂暴焦躁,狂奔的度更快,如电闪雷鸣似的。少年一路被野马拖着,随时都有可能被踏死。刘彻脸色大变,卫青则箭一般催马冲向少年。

“操家伙,上马,汉军来了!”老人撕声力竭的大喊,他“唰”的一声抽出军刀,迎风而立。周围的人楞了一下,继而忙乱成一片:帽子飞了,鞋子掉了,酒碗碎了,刀子拿错了,火星乱迸了,连骏马也不听使唤,四处奔窜了,风声更是夹杂着惊恐的叫声,弄得人心惶惶了。

师牙的提醒起了作用,脂嫣相对冷静了些,她小声的抽泣着。师牙赶紧道:“玛修,这确实是个糟糕透顶的坏主意,但是你应该知道,王爷也是迫不得已。咱们大草原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执意要取王爷的性命,王爷就是再有两个脑袋,他也绝对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你说,能怨王爷吗?”

“师牙,求你赶紧告诉哥哥,大单于不会要他的性命!他今天才答应过我,他说得到就做得到!咱们昆仑神的子孙,都是来去无牵挂,自由自在的鸟儿,为什么要钻到鸟笼里,甘心被人豢养?去,你快去告诉哥哥:别做傻事!王庭的天塌不下来,我在这等着哥哥!”说到此处,脂嫣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堂皇道理,治国方略,她说不明白,亦不精通;但是,一想到亲哥哥从此以后要和自己的丈夫刀戈相向,自相残杀。她的心都碎了。师牙也蔫头蔫脑,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是反对投降汉朝的;只不过,多年来追随休屠王成了习惯,他没想过要背叛,便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事。可眼下经脂嫣这么一哭诉,他的心不免又捣起鼓来:如果投降汉朝真的那般美妙,为什么总有一些弟兄最终又回到大草原的怀抱?看来,根在哪儿,那儿才是归属,归降的事,本来就不是王爷的主意——这事,还有活动的余地!得跟王爷再议议!因之,师牙爽快的答应脂嫣:“玛修,你不必悲伤,我这就赶到王爷跟前。不过,王爷他们已经走了三天,拖家携口的,没准风声早就传到王庭这边。你务必要周旋妥当,别让王爷吃亏。”

脂嫣抹去泪水,点点头,亲自将师牙送出帐篷。帐篷外是热闹的夜,那些职业兵们三五成群的围坐在篝火旁:喝酒的喝酒,吹羌笛的吹羌笛,喜怒笑骂。极尽惬意快乐,压根就没有厉兵秣马的紧张气氛。脂嫣也不及细想其中原因,只顾想方设法的避开众人耳目,将师牙送到骏马旁;再眼巴巴送他上马,望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其间,脂嫣不断在心头祈祷:盼望着师牙的马儿快跑,好早一点到达哥哥的身旁。许是她的心愿太过于热切专注,她竟然没有现身后一直有一双冰冷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